午後的日頭,曬得人骨頭發軟,連院角那幾棵歪脖子樹上的夏蟬,都懶得再叫喚一聲。
一腳。
那扇新修好的柴扉,就被人從外麵踹開了。
“砰”一聲悶響。
院子裡,正在刨木料的老木匠手一哆嗦,锛子擦著腳麵飛了過去,在地上砸出個淺坑,他額頭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角落裡,剛從山裡回來,正給一隻灰兔子剝皮的老獵戶,停了手上動作,那隻常年與弓弦和刀柄為伴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後那柄磨得發亮的短刀,一雙渾濁的老眼,眯成了一條縫,透出狼一般的銳氣。
所有埋頭乾活的流民,一個個僵在原地,空氣裡隻剩下粗重的、壓抑的喘息聲。
幾個敞著懷,露出黑黢黢胸膛的壯漢,堵在門口。為首那人,一臉橫肉,三角眼在院子裡掃了一圈,目光從那些麵帶驚恐的流民臉上一一劃過。
他扯著破鑼嗓子。
“哪個是江先生?我們王老爺有請,過府一敘。”
他頓了頓,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又補了一句。
“識相的,就自個兒走一趟。若是非要兄弟們動手‘請’,那可就傷了讀書人的體麵。”
張氏的臉,“唰”一下就沒了血色。她下意識地將兒子石頭死死攬在身後。
“幾位爺,先生他……”
她壯著膽子想說些什麼,話剛起了個頭,旁邊一間屋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江源從屋裡走了出來。
身上穿著件洗得有些發白的青布長衫,手裡還慢悠悠地捏著一卷竹簡。他神色平靜的像是午後出來透口氣。
他甚至沒朝門口那幾個壯漢看上一眼,目光隻落在張氏身上,溫和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讓院子裡所有慌亂的心都定了定。
“張嫂子,有客登門,是好事。”
“去東廂房,給幾位客人倒碗水喝。天熱,彆怠慢了。”
說完,他便轉過身,又走回了屋裡。那扇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沒發出多大聲響。
為首的家丁愣在了原地。
他跟著王老爺橫行鄉裡這麼多年,見過磕頭求饒的,見過色厲內荏的,也見過提刀拚命的,卻從沒見過這般被人當成空氣的。
一拳頭卯足了勁打出去,卻砸在了一團棉花上,那股子不上不下的憋悶勁兒,讓他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跟身後的同伴交換了一個眼色,皆是惱火與不解。
“哼,跟老子裝神弄鬼!”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終究還是沒敢直接衝進去,隻是擺了擺手,跟著那個戰戰兢兢的張氏,一臉不耐地走進了東廂房。
屋子是臨時的待客處,瞧著家徒四壁,連套像樣的桌椅都湊不齊。
可就是這麼一間破屋子,牆上,卻掛著一幅用木炭畫出來的巨大輿圖。
那圖上的山川河流、村莊塢堡,線條精準得嚇人,比縣衙裡師爺畫的堪輿圖,還要精細上三分。
家丁頭子的目光,死死釘在了圖上一個被朱砂紅圈重點標記出來的地方。
——王家塢堡。
他感覺一股子涼氣直衝天靈蓋。
這人……竟將自家老爺的塢堡,摸得一清二楚!
他再去看桌上,擺著些古怪玩意兒。一個上下對接著的琉璃瓶,中間的細頸處,正有細沙不緊不慢地往下漏。
旁邊,還有幾個用木頭削成的、說不出名堂的機巧模型。
處處都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邪門。
家丁們等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就在為首那人耐心耗儘,捏著拳頭準備砸東西的時候,江源才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讀書人特有的、歉意的微笑,不等那家丁頭子發作,便先開了口,像是老友敘舊。
“讓王大善人府上的人久等了。”
“不知王大善人近日身子骨可還康健?他去年新納的那房小妾,聽說才十七歲,正是嬌嫩的年紀,前兩日染了風寒,可大好了?”
嗡!
家丁頭子整個人愣住了,直挺挺地杵在那,臉上的橫肉都在不聽使喚地哆嗦!
老爺去年納了個十七的小妾,寶貝得跟心頭肉似的,前兩日染病,請遍了南陽的名醫,此事乃是王府上下三令五申、絕不可外傳的秘聞!
他……他一個外鄉人,一個躲在這破莊子裡的窮酸書生,是如何知曉的?!
妖術!
一定是鄉野傳聞裡那些畫符咒水、撒豆成兵的方士妖人!
江源像是沒瞧見他臉色的劇變,自顧自走到窗邊,那裡,正有一縷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
他隨手拿起桌上一個鑲著木框的透明琉璃片,對著窗台上一小撮枯草。
“此物無名,能向老天爺,借一縷真火。”
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農事。
話音未落,隻見那琉璃片下的光斑迅速彙聚成一個刺眼的亮點,一縷青煙嫋嫋升起,那撮枯草“呼”的一下,便燒了起來!
“啊!”
幾個家丁怪叫一聲,齊齊往後跳開,撞翻了身後那張本就搖搖欲墜的破凳子,狼狽地摔作一團。
借……借天火!
這哪裡是什麼方士妖人,分明是書上才有的活神仙!
家丁頭子再不敢有半分不敬,雙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泥地,聲音抖得不成腔調。
“仙長恕罪!仙長恕罪!是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仙駕!求仙長饒命啊!”
江源轉過身,收起了那片琉璃,神色依舊平淡如水,不起波瀾。
“我在此地,潛心修煉,不喜外出。”
他看著跪在地上抖成一團的家丁頭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你回去,一字不改地告訴王鄉紳。”
“明日此時,我備薄禮一份,請他,親自來取。”
江源的聲音,一字一句,都帶著寒氣。
“切記,務必親至。”
“這份禮,他若不來,興許……就沒機會再收彆人的禮了。”
家丁頭子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連滾帶爬地帶著手下逃出了莊園,仿佛身後有吃人的厲鬼在追。
看著那幾道屁滾尿流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江源眼中的平靜才緩緩散去,變得深不見底。
他對一旁已經徹底看傻了的張氏,輕聲吩咐道。
“張嫂子,去把老木匠和老獵戶請來。”
“明天,咱們請王鄉紳,看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