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孟羽凝進了木屋,越過灶間,進了裡間,就見湯神醫正在給祁璟宴治療雙腿。
不過和上回在營地裡遮遮掩掩不同,這回即便她走了進來,幾人也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並未避諱。
祁璟宴穿著一套黑色寢衣躺在床上,寬鬆的寢褲推到了膝蓋以上,塗了棕褐色藥汁的兩條小腿就那麼露在她的眼前。
他以謀逆罪被押入天牢裡的時候,康文帝說了句“嚴審”。
但按理說,未定罪之前,審問之人是不敢折辱尚在儲君之位上的太子的。
可三皇子卻不想放過這個整垮祁璟宴的機會,便借題發揮,威逼利誘審問的官員,直接對祁璟宴上了刑。
祁璟宴拒不認罪,三皇子氣得發瘋,直接下令將他的雙腿打斷,隨後也沒叫太醫為他診治。
皇後知道之後,當天就寫了血書自儘,用自己的命把兒子救了出來。
在祁璟宴離京那日,湯神醫混進隊伍,幫他把腿接上了,這些天也一直是他精心照料。
祁璟宴的腿傷得嚴重,但好在沒耽誤幾天,骨頭接上之後雖然還沒長好,但此刻從外頭看,已經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孟羽凝不知道是湯神醫的藥有止痛的作用,還是祁璟宴能忍,反正他此刻的表情寧靜祥和,看不出什麼痛苦來。
見她看向他,祁璟宴便看了眼兩個護衛剛剛抬進來放在窗邊的竹榻:“你累了便先歇息。”
孟羽凝忙擺手:“我還不怎麼累,等殿下治完腿,我們一起睡吧。”
祁璟宴一個傷患還沒睡,湯神醫拿出銀針開始給他針灸,十七皇子明明困得打瞌睡,可卻還是趴在祁璟宴肩膀上,輕輕拍著他的胸口,像是在安慰哥哥。
雖說兩個放床的護衛都出去了,可穆雲,穆風,還有穆山,都跑了進來,正雙手拄膝,圍成一圈看湯神醫給祁璟宴治腿。
這一屋子的人,注意力全都在祁璟宴那雙傷腿上。
所以即便她已經腰酸背痛,也不好意思就那麼躺下去先睡,不然顯得她太沒有同理心,說不定剛建立起的一點信任和好感又要功虧一簣。
她根據實際情況隨口那麼一說,可沒想到,穆風三人全都扭頭看向她,神色上還有那麼一絲古怪。
孟羽凝一愣,有些茫然:“怎麼了?”
三人齊齊搖頭,又把頭扭回去,繼續看湯神醫針灸。
孟羽凝便又看向祁璟宴,就見祁璟宴也正打量她,她回憶方才自己說過的話,後知後覺發現,很有可能是“我們一起睡吧”這句引起了歧義。
她的臉色驀然一紅,尷尬地攥了攥手,有心解釋一下她那句話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可祁璟宴已經把視線收回,看向了屹兒。
她便隻得作罷,從桌上拿起她的包袱,默默走到她的床榻那坐了。
她把包袱打開,從裡麵拿出一件白色毛領杏色披風來,打算今晚拿它當被子蓋。
她還沒仔細看過這個包袱,但裡麵放了什麼東西,她記憶卻是知道的。
從內到外幾套換洗衣物,還有一個小匣子裡裝了幾套值錢的首飾,以及她所有的私房錢,這些都是“她”的貼身丫鬟玉竹給她收拾的。
她還很想數數有多少錢,可此刻這麼多人在,也不方便,便把包袱係好,放到了床頭,打算拿它當枕頭。
隨後想起什麼,又從包袱裡掏出三條帕子,疊起來,係在一起,做成了個可以戴在臉上的口罩。
她這邊忙活了這麼一會兒,那邊湯神醫已經施針完畢,等了一會兒起了針,又用繃帶和木板把祁璟宴的兩條小腿固定好,將他的褲腿小心放下去。
隨後轉身出去,把那熬了許久又涼了半天的湯藥端了進來:“把你們殿下扶起來喝藥。”
穆雲和穆山趕緊上前,小心把祁璟宴扶著坐起來,讓他靠在床頭上。
祁璟宴伸手接過那碗湯藥,試了試溫度,隨後仰頭,一飲而儘。
孟羽凝聞著就覺得那藥難喝,情不自禁皺起鼻子。
屹兒在一旁也看得小臉皺成個包子,卻不忘拍著巴掌,奶聲奶氣地誇讚:“哥哥真厲害。”
祁璟宴麵無表情放下藥碗,接過穆雲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好了,累了一大天了,都去歇息吧。”
穆雲問:“外頭燒了熱水,殿下可要擦洗一番?”
祁璟宴:“時候不早,不必折騰,明日再說。”
說罷,似是想起什麼,轉頭看向孟羽凝,語氣溫和:“孟姑娘可要用熱水?”
孟羽凝連忙擺手:“我也不急這一晚。”
出來這麼多天,早就灰頭土臉了,如果洗個熱水澡真不知道有多舒服,可這也沒地方給她洗,還是先算了吧。
祁璟宴似乎隻是客氣一下,見她拒絕,便也不多說,任由穆雲扶著他躺下之後,把屹兒抱到懷裡,又給他蓋上他的虎頭小被子,這才揮了下手:“都下去歇息吧。”
幾人應是,行禮過後全都退了出去,順便把屋內插著的兩根火把拿了出去。
屋內一下黑了下來,屹兒往祁璟宴懷裡拱了拱,小小聲地喊了句:“哥哥。”
祁璟宴溫聲安撫:“屹兒莫怕,哥哥在呢。”
小男孩又問:“哥哥,娘親今晚會來看我嗎?”
祁璟宴沉默了片刻,才答:“屹兒乖乖睡覺,或許娘親今夜就會來看屹兒了。”
聽著這話,孟羽凝突然覺得脊背有些發寒,忙脫了鞋子躺到床上,用披風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
隨後把手裡攥著的“口罩”戴在了嘴上,在腦後打了個結實的結,試著張嘴說話,發現箍得還挺緊,嘴都不容易張開,這才放下心來。
兩張床離得實在太近,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著祁璟宴那邊的動靜,打算等他先睡了她再睡的,可實在是太過疲累,躺下去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酣然入睡了。
屹兒也睡著了,還發出細小的呼嚕聲。
祁璟宴聽著兩道呼吸聲,靜靜望著屋頂,久久無法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一臂之外的床上突然傳來女子的咕噥聲,但她的頭蒙在披風裡,好像嘴還被什麼東西堵上了,說的話含混不清,聽不清楚。
祁璟宴一開始並未過多留意,可後來她一個勁兒地說,嘀嘀咕咕個不停。
他生怕她被東西堵住口鼻,再憋過氣去,便伸手,將她蓋在頭上的披風兜帽扯了下來。
他借著窗戶灑進來的月光看過去,這才看清,她不知弄了個什麼東西,把自己嘴巴給罩住了,不,與其說是罩,還不如說是勒住,她那略帶著些嬰兒肥的麵頰都勒出個凹痕來。
祁璟宴:“……”
他從未見過什麼人睡覺的時候弄這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她這是做什麼用的。
可見她還能正常喘氣,顯然不會憋死,他便也沒多管閒事,順手給她把那披風的兜帽給蓋了回去,隨後收回手臂,摸了摸屹兒的頭,也合上眼睛。
半日前,百裡外的官道上。
當那名士兵帶著一名大夫和一名藥童回來的時候,押送的官兵們膽水都快吐完了,全都麵色青白躺在地上,嚴重的還在不住地抽搐。
大夫一見這場麵,嚇得麵色一白,腿肚子直打轉。同時暗自慶幸,得虧自己事先拉著那位官爺把情況問了個仔細清楚,事先配了藥來,不然怕是命都要交代在這。
人命關天,他慌亂過後,快速鎮定下來,讓藥童趕緊拿大鍋燒水熬藥,隨後分發給那二十個未中毒的士兵,讓他們一個一個喂過去。
那些症狀嚴重的,他又上前喂了一粒解毒丸。
二十多人忙忙活活快一個時辰,終於算救治完畢,大部分人都活了下來。
可先前拎著食材去盯著做菜的那幾個人卻沒一個救回來,竟全都死了。
張護軍指著大夫,暴跳如雷:“到底怎麼救的人,吃的都是一樣的東西,怎麼其他人都好好的,他們幾個卻都死了?”
這幾人跟在他身邊很多年了,都是他的心腹,辦起事來十分得力,沒想這一下全死了,讓他一時半會兒上哪找這麼趁手的人去。
見長官發怒,大夫臉色蒼白,額頭冷汗直冒:“敢問大人,這幾位官爺可是比彆人吃得多?”
旁邊躺著的一名瘦臉士兵氣若遊絲開口:“他們吃的最多,每個人都盛了滿滿一大碗,而且等他們盛完,才輪到我們。”
即便有兩大盆菜,一大盆湯,可他們足足有四五百人,尤其是被那幾人先盛出去不少後,每個人分到的其實很少,有的甚至都不到一勺。
先前他們還私下裡埋怨沒嘗出味來,可此刻回頭再想,卻是無比慶幸,得虧人多菜少,這才都活了下來。
那二十個因為執勤沒有分到飯菜的士兵,更是覺得自己因禍得福。
大夫便點頭:“那就是了,難怪中毒比其他人要深。另外,這幾位官爺還有其他症狀,不知他們可是比你們多吃了,或是多喝了什麼東西?”
張護軍看向其他人:“你們可知道?”
那瘦臉士兵又答:“回大人,他們還喝了酒。”
張護軍臉色一沉:“哪裡來的酒?可是偷了老子的?”
瘦臉士兵:“不是大人的,是慎王身邊那個叫穆山的護衛送來的,小的想喝一口,他們愣是沒給,就他們幾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了。”
大夫:“那酒是用什麼裝的,東西可還在?”
瘦臉士兵:“一個小酒壇子,喝完就丟了。”
因為他饞酒,就多留意了一下,直到他們喝完,把酒壇子隨地一扔,他才沒再看。
張護軍恨得牙癢癢,抄起一個士兵喝完藥的碗砸在地上:“害得老子沒人用,老子和你勢不兩立。”
他這話沒有指名道姓,可士兵都猜到他罵得是誰,都低下頭去,不敢接話。
張護軍罵完,又朝腳邊一個剛救醒的士兵踢了一腳,罵道:“一群廢物,趕緊養好了,跟老子去追人。”
孟羽凝睡得踏實,夢境連連。
在夢裡,她端著一盆剝好的野山筍到河邊去洗,可腳下一滑,身子一歪,筍子撒了一地,整個人往地上栽去……
夢裡重重摔倒,她的兩條腿咚地一聲砸在了床榻上,動靜不小,把她自己給嚇醒了。
她睜開眼睛,漆黑一片,懵了一會兒,才把頭上的兜帽扯下來,第一反應就是看向祁璟宴,想知道他有沒有被自己給吵醒。
可那人似乎是睡著了,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就連胸膛都沒有起伏。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心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他不會是死了吧?
畢竟他在牢裡受了那麼重的傷,這也不過才過去十來天而已。
書裡他是沒死,可書裡他也沒躲到這深山老林來養傷啊,現在劇情發生變化了,她實在不敢篤信書中的信息。
這麼想著,孟羽凝心裡突然開始發毛,趴著往床邊挪了挪,隨後伸出一個手指頭,費勁巴拉夠到祁璟宴鼻子下,試探他的呼吸。
還沒等試出來呢,一隻微涼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手指,隨後那人睜眼,看了過來,語氣淡淡:“作何?”
人嚇人,嚇死人,孟羽凝嚇了一大跳,整個人一哆嗦,脫口而出:“我沒有惡意,我就是看你還有沒有氣。”
祁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