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放曾經定過一門娃娃親,這個知道的人並不多。
畢竟當時年齡都還小,他隻有十二,對方隻有十歲,兩人也隻見過那麼一麵。
大部分時間,他都隨外公生活在關外,很少回燕京。雖然兩人偶爾也有通信,但他喜歡說自己最近學了什麼,對方喜歡事無巨細跟他講吃穿,講小姑娘那點煩惱,實在聊不到一塊去,漸漸也就不怎麼聯係了。
事情剛出那會兒,他已經有三年沒再收到過對方的來信。
對方家裡避嫌的態度也很明顯,生怕沾到一點,連累到自家,他自然不會上趕著給人家添麻煩。
沒想到前些天突然收到對方家裡的來信,跟他要兩家當初定親的契書。這也就罷了,可能是怕他不給,還故意提到了他的家人。
祁放又不傻,哪能看不出那話裡的威脅之意……
他斂著眸,嘴角牽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東西我都隨信郵過去了。”
很涼,甚至還帶著絲譏誚。然而雪太大,不遠處又吵,嚴雪並沒有察覺,微微詫異後,還當他說的是那一百塊錢彩禮,雖然有點納悶怎麼突然提起這個,還是道:“嗯,我收到了。”
那她還來乾嘛?想看看他現在究竟有多落魄?
那一點譏誚的弧度也被扯平,祁放注視著不遠處隻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麵的姑娘,半晌沒有說話。
嚴雪倒是早聽說對方似乎話不多,尤其他們還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自己往前走了幾步,“你比小時候好看多了。”
很輕鬆的語氣,很大方的讚美,換到彆的場景絕對是個能調節氣氛的開場白。
可祁放聽在耳裡,隻覺莫名其妙,他甚至懷疑對方是不是有什麼很惡毒的話等在後麵,需要先誇他一句讓他全無防備。
這讓他眼神更涼,“有話就直說,我還有工作。”
看來有點直男,還不太會說話……
嚴雪就說對方長這麼好,又有工作,按理說應該不缺人看中,怎麼也要回老家找對象。
她點點頭,“行,不浪費你時間。”
祁放眼瞼都垂下去了,眼神也漫不經心撇到一邊,準備不管對方說什麼,聽完就走,對麵的姑娘卻伸出一隻被手套包裹嚴實的小手,“齊放同誌你好,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嚴雪,來和你結婚的。”
來和他結婚的???
祁放倏然頓住,再抬眸,眼底已難掩錯愕。
他再次打量起眼前這個身形嬌小的姑娘,“你可考慮清楚了。”
結婚不是兒戲,不是她一時任性,或者一時同情,就能隨便決定的,尤其是在她家裡明確提出退婚以後。
嚴雪卻彎起眸,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瞬間成了月牙兒,“我都來了,肯定考慮清楚了。”
本來她看中的就是對方條件合適,說是來相親,不過是怕對方有哪裡自己不能接受,留條後路。現在人見了,雖然性子冷淡了點,也不怎麼會說話,但長得的確極品,能冒著風險出手拉人心也肯定不壞,她沒什麼好後悔的。
嚴雪笑盈盈仰起臉,“還是說你想反悔?”
她生得嬌小,頭頂還不到祁放下頜,因此越發顯得那雙唯一露在外麵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掛著霜色的睫毛密密長長。
祁放默默注視伸到自己麵前的小手半晌,突然轉身便走,“等著,我去請假。”
個子高最直觀的好處就是腿長,嚴雪要費勁走上半天的路,他沒花多少時間就到了。
負責這一隊的工隊長劉大牛正在坡上盯著人往下放圓木,見他上來,剛要問,他已經先開了口,“我有點事得先走,今天記我早退。”
祁放來林場兩年多了,彆說遲到早退,逢年過節都沒離開過,簡直像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難得他有事請假,劉大牛也沒問,擺擺手,“這都快下工了,記什麼早退?”
“那我走了。”祁放點點頭,再沿原路下來,神色已經徹底恢複如初。
他把嚴雪帶去了營地的宿舍,一排緊依山坡而建的地窨子。
這種建築也算是高寒地區的特色了,建的時候先在地上挖出來一個一兩米深的長方形土坑,再立柱腳,架上高出地麵的尖頂。因為地勢低,不受寒封侵擾,比建在地上的建築要暖和許多,甚至能達到零上。
依山而建,一來是可以不用全都向下挖,更省力;二是用樹枝和雪覆蓋後更加隱蔽,離遠了根本看不出來。
當年東北抗聯,楊將軍他們住的就是這種地窨子。林場沒什麼隱蔽的必要,但每一年冬天的伐區都不一樣,基本一年一換,挖這個又省事,又方便取暖。
嚴雪隨著對方走下幾階台階,立馬感覺到了與外麵不同的溫度。
借著門口投射的光線,她打量了下裡麵,發現大概有十來平米的空間。
靠內的大通鋪上一溜兒排開十多個行李卷,一群糙老爺們的宿舍懂的都懂,沒太大異味,隻能說是溫度不夠。
祁放將摘下來的安全帽放到其中一處,示意嚴雪可以坐在那,自己先去把煤油燈點上。
嚴雪猜這應該就是他的床鋪了,說實話整理得很乾淨,在一眾蹭得甚至發亮的被褥間顯得格格不入,看得出有良好的衛生習慣。
祁放正蹲身點著屋中間一個鐵皮爐,見她打量四周,不鹹不淡吹滅手中的火柴,“這邊就這條件。”
彆說她一個城裡長大的嬌小姐,山裡的姑娘都沒幾個吃得了這苦。采伐隊除了活較輕的檢尺工,剩下伐木、歸楞、運輸,崗位上清一色的大男人。
嚴雪倒覺得還好,和她另一段記憶裡的上一輩子相比,不論是關裡農村還是這關外的林區,條件都沒好到哪裡去。
她拍著褲腿上的雪,防止雪化之後全濕在棉褲裡,“你們一整個冬天都住在山上嗎?”
語氣倒像是真的想知道,而不單單是以此為切入點開始一段談話,更沒有想象中對這簡陋條件的嫌棄。
相比小時候,她顯然會隱藏情緒多了。不像第一次見麵,一開始還帶著點懵懂的好奇,後來見他話很少,擺弄的又是些她不感興趣的東西,就流露出不耐來,還自以為隱蔽地問媽媽什麼時候能回家,她想回家吃冰糕。
祁放淡淡掀了掀眼皮,“最早十月就得進山,鋪小火車道,蓋房子。”
也是,每一年的伐區都是重新劃定的,不先鋪小火車道,東西根本運不上來。
嚴雪點點頭,那邊祁放將劈成大瓣的柴火丟進鐵皮爐,拍拍手起身,靠在了她對麵的門柱上,“這事你家裡人知道嗎?”
他有點懷疑對方是偷跑出來的,隻是不知道她哪裡來的介紹信,應付這一路來的檢查。
沒想到嚴雪竟然說,“知道,我奶奶和我弟弟都知道。”很認真回答的語氣。
這讓祁放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臉上,琢磨起他這話裡的意思。
說實話祁放有點意外,不過沒提父母,應該是對要不要退婚這件事嚴家人意見也不統一,有人想見風使舵,有人想信守承諾。
可明明他都同意退婚了,他們還把人送過來吃苦,是該說太過死板還是太過天真?
祁放一時沒有做聲,嚴雪不知道他是不是問完了,既然他不說話,她就先說了,“你是要反悔嗎?”又問了遍之前的問題。
如果是,雖然有點麻煩,她也不是非要強求的性子。
“沒。”這回祁放回應得倒快,就是神色半隱在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中,有些辨不清。
沒有想反悔,那就是出於鄭重,才先問了她的想法,又問她家裡人的意見……
嚴雪發現這人雖然時常半斂著眼眸,一副對什麼都不上心都不感興趣的樣子,靠在門柱上的姿態也懶懶的,但做事還算仔細,也很認真。至少反複確認女方意願這行為非常紳士,有彆於這個年代一般男人的大男子主義。
她在逐漸溫暖起來的室內吐出一口氣,“我想問一下,這邊林業工人的家屬都能乾什麼?能找到工作嗎?”
既然兩邊都沒有想反悔,她最關心的還是這個,畢竟這才是她的立身根本,決定了她以後能不能站穩腳,把弟弟接來。
而關心這個,就代表她是真的打算今後在這裡生活,祁放再不可置信都不得不信。
望著那張在記憶裡已經變得模糊又重新清晰起來的臉,他正要開口,外麵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漸進,有人幾步衝下來推開了門,“今天雪可真他媽大……”
話說完,才發現屋子裡一站一坐的兩個人,不由一愣。
好一會兒,對方才從嚴雪臉上收回視線,趕忙解釋:“我回來拿個東西,沒注意屋裡有人。”
說著快步去角落的桌子那拿了飯盒,就要出去,隻是臨走前,目光忍不住又在嚴雪身上溜了一圈,小聲問祁放:“你妹子?”
不是他沒往其他方向想,主要這倆人之間看不出一點曖昧,祁放一如既往冷冷淡淡,嚴雪也不見任何不好意思。
麵對他就差凝成實質的好奇,祁放並沒有多做解釋,“已經下工了?”
“我們那隊乾得快,提前了一會兒。”見祁放沒否認,對方覺得自己懂了,“你們聊,我先走了啊。”
兩人都不是什麼人前張揚的性子,等腳步聲遠了,才繼續之前的話題。
“你……”
“你……”
剛開了個頭,“砰”地一生門響,又有人進來了,“我拿個東西啊!”
解釋得實在太急太主動,還借著找東西自以為隱蔽地瞄了嚴雪好幾眼,說他不是知道了點什麼沒人會信。
不止他,門口緊接著還又探進來兩顆年輕的腦袋。
這倆大概不是這個宿舍的,見祁放和嚴雪看來,立馬表示自己那屋暖瓶沒水了,過來借一點。
然後說完才發現嘴上講著要借水,卻連個水壺都沒拿,趕緊回去取。
跑得太急,出去的時候就忘了關門,嚴雪清楚聽到兩人上去後自認為小聲地跟人說:“是長得漂亮。”
就有那麼點意外吧,又不是很意外。
山上女人少,采伐隊一水兒的糙老爺們兒,突然來個這麼年輕這麼水靈的姑娘,沒人好奇才怪。
就是這幫人大概在空曠的地方乾活久了,交流基本靠吼,很多工作還要喊號子,哪怕故意壓低,嗓門也真的很大……
嚴雪看了祁放一眼,發現這男人似乎也有些無語,很有骨感的手指還按了按眉心。
這回等人走了,兩人沉默了更久。像是都怕這邊一開口,那邊又有人進來。
好一會兒嚴雪忍不住失笑,“你這些同事還挺有意思。”
也就這種沒吃過苦的大小姐,才不明白這樣的條件意味著什麼,還能帶著天真說一句有意思……
祁放嘴角輕扯,剛要說什麼,又有腳步聲靠近。
這回就連他向來冷淡的語氣裡都帶上了不耐,“還有什麼事?”
“我……”被那雙驟然瞥來的眼睛望著,來人著實磕巴了一下,“是有點事……”
話還沒說完,腦袋便被後麵跟來的人拍了下,“跟咱哥還磨唧,啥你有事?是作業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