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給嚴雪介紹對象,白秀珍眼皮便是一跳。
然而不等她反應,嚴雪這位姑姥姥已經一拐一拐去正房叫了嚴鬆山,又去西邊叫了二老太太。
六個人往嚴雪那屋一擠,立馬顯得這農村的小土房有些逼仄。嚴鬆山還好,維持著臉上溫和的微笑,白秀珍臉已經拉下來了。
姑姥姥也沒廢話,直接拿出一小遝大團結放在炕上,“這是一百塊錢,男方給的彩禮。”
不等人張口,又補充,“提前預支的,要是相不中,這錢還得還回去。要是相中了,衣裳、被褥、家什,人家全另給。”
白秀珍就把嘴閉了回去。
她實在說不出這彩禮給得少,村裡有些人家結婚,還給不上這些呢。
隻是到底心裡不痛快,忍不住說了句:“乾啥的能拿出來這麼些錢?不會有啥毛病吧?”
“我又不是那黑心親戚,指著賣孩子換好處。”
老太太看她一眼,轉頭跟嚴雪介紹:“人是我一個老姐妹的外孫子,早些年跟著家裡去了東北,現在在林場當工人。他姥他姥爺他爸他媽我都熟,一家子老實人,能乾,還會過日子,長得也不錯,一米八大個。”
當工人,那難怪出手就是一百塊,哪像他們農村,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個子兒。
白秀珍開始有些牙酸了,:“怎麼找了個東北的?我聽說那邊都是吃不上飯跑過去的,特沒規程,女人也讓上桌。”
以前的人都戀鄉,如果不是生活不下去了,的確不會背井離鄉。
可姑姥姥大閨女單秋芳也嫁在東北,回來後還按著那邊養成的習慣上桌吃飯,被人看到,笑話了好一陣。
老太太沒說話,掀起眼皮又看了白秀珍一眼。
嚴鬆山蹙蹙眉,似乎也覺得妻子不會說話,更彆提嚴雪了。
有些事無論經曆多少次,她都無法適應,更無法認同,還好她穿越前那會兒早沒了這些破規矩。
一片讓人尷尬的沉默中,還是姑姥姥率先開的口,“繼剛的事,我也跟那邊說了。”
她實在懶得跟對方計較,白秀珍這人說好聽點是性子直,難聽點就是沒心眼。惡人都讓她做了,也沒見好處都落她兜裡,反倒讓彆人躲在後麵裝了好人。
見一直老實旁聽的嚴繼剛抬起頭,臉露不安,老太太給了他一個安撫的微笑,“你放心,那邊沒說啥,不然也不能把彩禮寄過來。”
這下白秀珍是真的沒話說了。
條件差得太多,她要是再提起自己介紹那個,哪怕沒那事,也有點像在侮辱人。
她不禁把視線挪向那疊大團結,這位姑姥姥卻比她更快,已經拿起來塞進了嚴雪手裡,“他們林場冬天忙,請不下來假,你要覺得合適,就過去看看。正好你秋芳姨也在那邊,一個鎮的,我叫她陪你過去。”
單秋芳,就是姑姥姥家大閨女。
這事眼瞅著要定下,嚴鬆山終於開口了,“聽著條件是不錯,我和她大娘也覺得好,就是太遠了,有個什麼家裡也幫不上。”
想起姑姥姥家閨女也在那邊,這理由怕是不夠,他接著又道:“再說小雪還沒出孝,也不知道那邊能不能等兩年。”
“是啊。”白秀珍趕忙也跟著附和,不管怎樣,先把這事攪黃了再說。
話剛落,嚴雪就詫異地看了過來,“前幾天大娘來給我介紹對象,不還說現在不講究那些,滿一年就行嗎?”
當時姑姥姥和二老太太就全看向了白秀珍,意味深長地,看得人渾身不自在。
白秀珍實在掛不住臉,騰地站起身走了。
嚴鬆山倒還顧著麵子,解釋了句:“秀珍有事,剛才就準備出門。”才找了個借口告辭,一出去臉也沉了。
他們到底不是嚴雪的父母,牛不喝水還能強按頭。
隻不過他們這邊剛有動作,那妮子姑姥姥就來給她說親,這未免也太巧了……
嚴雪屋裡,嚴鬆山兩口子一走,一直沒有做聲的二老太太也抬眼看向嚴雪,“人是你去找的吧?”
嚴雪還沒說話,一直坐在她旁邊聽著的嚴繼剛先露出錯愕。
他之前還在擔心,沒想到事情突然有了轉機,鬆一口氣的同時,人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炕對麵的姑姥姥聞言卻笑了,那態度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絕對是默認。
二老太太眼裡就也有了笑意,“就知道你沒那麼好擺弄。”
“我也是有備無患,正好我本來也想換一個地方。”嚴雪笑著給兩位長輩倒上熱水。
不隻是嚴鬆山兩口子在等她成年,她也在等自己成年。
所以一發現白秀珍無事獻殷勤,表現不對,她立馬去了趟單家村,爭取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
嚴雪挨上了自家姑姥姥,“那個人到底怎麼樣啊?”
“小姑娘家家也不害臊。”姑姥姥嘴上嗔著,人卻從隨身帶來的布口袋裡摸出張照片,“時間太趕,最近的照片我也沒弄著,這是他小時候的,你瞅瞅。”
是張全家福,嚴雪逡巡半天,才順著老太太的手指看到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因為照片上麵人多,又是黑白的,臉也看得不是很清楚,隻依稀辨認出五官端正,眼睛不小。
“人你秋芳姨前幾年還見過,挺精神一小夥。他家也沒什麼負擔,父母六零年沒的吃的時候就沒了,沒有兄弟姐妹,人後來跟著姑姑姑父長大,但畢竟隔了一層,你要真嫁過去,也管不到你們頭上。”
那難怪不在意她父母雙亡,還願意讓她帶著弟弟。
沒人管,沒負擔,有正式工作,人長得還不錯……
以嚴雪現在的情況,就算拖下去,也未必能找到比這更好的,她當機立斷,“那就他了,過兩天我就出發。”
送走姑姥姥,二老太太倒是沒急著離開,而是站在門檻裡,見嚴雪回來,又重新坐回了炕上,“這次去東北,繼剛就先彆跟著去了。”
嚴雪進門的腳步一頓,嚴繼剛更是猛地抬起臉,眼露惶恐。
二老太太趕忙拍拍他,“是叫你晚點去,又不是不叫你去,怎麼也得讓你姐姐先站穩腳跟吧?”
對於嚴雪到了陌生地方,能不能把日子過好,二老太太倒不擔心。
看她怎麼處理這件事就知道了,一麵穩住嚴鬆山兩口子,一麵找了姑姥姥另給自己介紹對象,不慌不亂,穩得完全不像個才滿十八的姑娘。
但再有本事,直接帶著弟弟嫁過去,也會讓她在一開始就矮了人一頭,很難挺得直腰杆。
二老太太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小雪先去,等在那邊站住腳了,或是有孩子了,再接繼剛過去也來得及。至於繼剛,你也不用擔心,不是還有我嗎?奶奶彆的不行,摸雞蛋的本事還是有的,怎麼也餓不著你。”
她會摸雞蛋孵小雞是出了名的,每年都能靠賣小雞仔賺些錢,要是隻等著彆人養活,早不知道受多少白眼了。
但二老太太這人向來低調,以前並不怎麼和他們往來。後來嚴柏山過世,倒是對姐弟倆多有關照,也都是偷偷的,何曾把這麼大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過?
嚴雪下意識便要拒絕,“奶奶……”
二老太太像是知道她在顧慮什麼,“繼剛可是我的孫子,有出繼單,有村裡人作證。旁人就算想管,也得先看我樂不樂意。當初分家,我也是分了家當的,有兩間房,還有一口箱子。”
說這話時眼神很沉,完全不像平時那個不問世事,隱形人一樣的寡居老太太。
嚴雪還想說什麼,嚴繼剛鬆開了一直緊握成拳的手,“姐,你還、還是讓我留、留下吧,我不怕。”
小少年仰頭望著她,臉上雖還有不安,眼神卻是堅定的,“等你站、站住腳了,再來接、接我過去。”
想想他的口吃,他的不敢出門,再想想他故作堅強的懂事……
嚴雪咬咬牙,“最多半年。”
不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隻給自己半年時間,在那邊站住腳,至少也得找到條來錢的路子,總不能指望彆人幫她養弟弟。
嚴雪離開那天,嚴鬆山一家都沒有來送,幾個小的雖然探了頭,很快又被爹媽叫了回去。
兩口子實在憋氣,本來還以為婚事不成,好歹人走了,房子能給他們騰出來,沒想到嚴雪竟然把嚴繼剛留下了。
這妮子不是最在意這個弟弟嗎?
總不能之前都是裝的,一找著好前程,就立馬急著把包袱甩了吧?
不過他們來不來送,也沒人在意。嚴雪有二老太太送到院門口,有親弟弟送到村子外。
眼見越走越遠,幫她扛著包袱的小少年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嚴雪終於站住了腳。
不用她開口,嚴繼剛也能明白她的意思,抿抿唇,最後還是沒忍住,“姐,你、你會回、回來的吧?”
“最多半年。”嚴雪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嚴繼剛同樣摘掉手套和她拉鉤,拉完不等她說什麼,包袱一塞轉身便跑,跑出很遠又偷偷回頭看她。
隔太遠嚴雪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看到他轉過去之後,拿手背抹了一下臉……
三天後,老式綠皮火車停在了長白山腳下一個被雪覆蓋的小鎮。
聽乘務員報澄水站到了,嚴雪裹好圍巾拿好行李,剛出站,就看到有人舉著個紙殼做的牌子,上麵寫著“嚴雪”兩個字。
她走過去,“是秋芳姨嗎?”
包裹嚴實的女人跺著腳點頭,上下一打量,“你是小雪?”
嚴雪說是,對方立馬把紙殼一折,夾在胳肢窩下,伸手來接她拎著的行李,“幾年沒見,都長成大姑娘了,你不說,我都沒敢認。”
又問她:“東北冷吧?我剛來那會兒不知道厲害,耳朵、手都生了凍瘡,拿凍清煮水泡了好幾年才好。”
顯然這是個健談的,嚴雪也就跟著她往外走,“還好,姑姥姥特地囑咐過這邊冬天冷,讓奶奶幫我把棉衣改了。”
“你姑姥姥就是能操心,自從我說這邊冷,年年寫信都要問。”
單秋芳笑,嚴雪眉眼也彎彎的,“姑姥姥是關心你,她這次還讓我捎了不少地瓜乾,給你跟孩子吃的。”
“這麼遠還讓你背東西,也不嫌乎沉。”單秋芳嘴上抱怨,眼裡笑意卻更深了。
她帶著嚴雪擠出人群,“先去我那吧,我給你做好吃的。等明天歇好了,再去林場。”
“還是先去林場吧,早見完也能早放心,我奶奶和我弟弟還在家裡等消息呢。”
到底是遠房親戚,還許多年未見了,嚴雪並不想打擾人家。何況這年代房子都擠,城裡糧食還是按人口供應的,彆說招待客人了,有時候自家都不夠吃。
她甚至沒想讓單秋芳陪著她去,還是單秋芳見實在勸不住,找了個熟人讓去自家說一聲,堅持穿越大半個澄水,把她帶到了森鐵車站,“去林場得坐小火車,那邊偏,有些地方還沒修路,客車開不進去。”
實在沒忍住又問:“真不先上我那兒去?”
“我要是真在這落戶了,還愁以後沒機會?”嚴雪笑,“到時候一定帶著謝媒禮去謝你。”
“你能過好就行,我還貪你那點謝媒禮。“
森鐵火車站不大,隻有一排小平房。兩人進去的時候剛好有一趟小火車要發車,單秋芳找人一問,立馬拉著嚴雪往裡跑。
“就是這趟,現買票不跟趟了,上了車再補。”
她把嚴雪推上去,自己剛要上,後麵有人喊:“秋芳姨!秋芳姨在這嗎?”
單秋芳腳都踏上了鐵梯,下意識回頭,“誰找我?”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迅速滑過來,鞋上套著的自製冰鞋都沒解,就跳上了台階,直喘,“你、你家大強掉冰窟窿裡了,我媽讓我過來跟你說一聲……”
話還沒說完,單秋芳瞬間變色,“大強掉冰窟窿裡了?救上來了沒有?”
這可是三九天,零下二三十的溫度,搞不好要凍死人的。
小姑娘雖然著急,口齒卻還算清晰,“救上來了,當時老多人都在附近溜冰……”
“我這就回去。”單秋芳跳下鐵梯便跑,人都跑出去六七米了,想到什麼又匆匆回頭,“我家裡有事,小雪你先自己去。人叫齊放,在金川林場,你去一打聽就能找著。”
“我也去看看。”
嚴雪聽得清楚,趕忙拎起剛剛放下的行李,才轉身,火車已經晃悠悠開動。
隨著乘務員“砰”一聲關上門,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也迅速消失不見了。
直到入夜,又是吃藥又是拿高度白酒擦身,總算把孩子的體溫降了下來,單秋芳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這邊叫金川的林場有兩個,一個金川,一個小金川,她當時應該沒說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