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嚴雪(1 / 1)

推荐阅读:

一月初,正是天氣最冷的時候。

哪怕是相對暖和的關內,雪落了化,化了又落,依舊在地上積了一小層,薄薄覆蓋住進村的土路。

嚴雪背著背筐從村口進來,已經有不少人家升起了炊煙。

她所在的嚴家莊不算大,全村上下隻有不到二百戶人家。村內並沒有供銷社,買東西、賣自家剩餘的農副產品都得去附近村落五天一個的集。

今天趕集的大趙家有點遠,一來一回要三十多裡地,難免耽誤了些時間。

嚴雪在大門外跺了跺鞋上的雪,剛進院,就看到一個身影猴一般從自家門裡竄出來。

嚴家這處院子不算大,正房四間,住著嚴大伯一家八口和守寡的二奶奶。東邊一間半廂房是嚴父結婚時另蓋的,如今住著嚴雪和弟弟嚴繼剛,因為小,到院門也就五六米的距離。

嚴大伯十一歲的三兒子嚴繼宗手扒在門框上,還在嬉皮笑臉朝裡喊:“你、你少學、學彆人說話~我、我沒學、學人說話啊~”

嚴雪不用想,都知道弟弟嚴繼剛現在一定急得臉紅脖子粗,偏偏越著急就越說不出一句流暢的話。

自從去年嚴父被山上的落石砸死,不小心看到了父親血肉模糊的死狀,九歲的嚴繼剛就落下了口吃的毛病,晚上也整宿整宿做噩夢,時不時還伴有抽搐。

這種心理性口吃其實是有治愈可能的,但他們條件實在不允許。嚴繼宗這些熊孩子也整天學著嚴繼剛說話,把這個當好玩兒,弄得嚴繼剛愈發不敢開口,甚至不敢出門。

果然裡麵傳出磕磕絆絆的聲音,“你、你這就、就是……”

“我、我、我就是!”嚴繼宗繼續學,已經忍不住笑成了一團。

嚴雪看著,幾步上前,照著他後腦就是一巴掌,“作業寫完了嗎,就到處跑?”

力道著實不輕,拍出了‘啪’地一聲脆響。

嚴繼宗立即吃痛地捂住頭,回頭看到是她,差點蹦起來,“我就是和繼剛開個玩笑,你打我乾啥?”

“我就是和你開個玩笑,什麼時候打你了?”

嚴雪臉上不見怒意,甚至笑盈盈的,把他的話又還給了他。

跟這種熊孩子講不能拿彆人的缺陷笑話人,會傷人自尊是沒用的,人家父母都不管,說那隻是小孩子之間鬨著玩,還怪她小題大做。

她也懶得幫彆人教育兒子,乾脆看到一次也和對方開玩笑一次,看對方什麼時候能長記性。

見人明顯被噎了下,嚴雪甚至抬起手,“你要是覺得拍重了,我重新來一次,這回管保輕輕的。”

嚴繼宗敢讓她重來才有鬼,上次他信了,差點讓她一巴掌拍到地裡去。

他捂著腦袋就跑,“我又不是傻子。”

看來也不是一點記性都不長。

嚴雪這才邁進門,問站在裡屋門口的弟弟:“繼宗來找你玩的?”

不是她多此一問,嚴繼宗閒不住,來過幾次發現嚴繼剛不愛出門更不愛說話,已經有陣子沒太往這邊跑了。

說這話時嚴雪語速緩慢,語氣自然又鬆弛,好像隻是隨口一問。

這是她上輩子聽人說的,鬆弛緩慢的語言環境能讓患者放下緊張,有效改善說話困難。

說起來她穿越已經一年了,或許還更早。反正自從一年前撞破頭,腦子裡就多了另一段記憶,兩段記憶不停在她腦袋裡打架,弄得她病了得有小半年,到現在也沒搞清楚自己算魂穿還是胎穿。

不過兩段記憶差了近六十年,倒是有一點相似,都是剛剛沒了爹。

隻不過一個是親父,一個是繼父;一個丟下她孤身一人,一個還給她留了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至於母親,上輩子那個跑得早,她沒太多印象;這輩子這個倒是疼孩子,無論淪落到何種境地都沒有拋下她。可惜壽數不長,生下嚴繼剛沒幾年就生病去世了,留下她一個改姓嚴的非嚴家人,有一半都是繼父養大的。

所以嚴雪和這個弟弟,是真正的相依為命。她病得最重的那兩個月,也是嚴繼剛忍著恐慌在照顧她。

沒了外人,嚴繼剛果然沒那麼緊張了,學著她的樣子放慢語速,“不是,他來……送東西,說是……大伯娘給的。”

雖然還是很艱難,但好歹沒結巴。

順著弟弟手指的方向,嚴雪看到了大地鍋邊的灶台上,四個金燦燦、裝在粗瓷盤子裡的豆麵粑粑。

這可就稀奇了,儘管嚴父過世時,嚴雪才十七,和弟弟兩個人的監護權都落在了嚴大伯一家。但不管是過日子,,還是還之前嚴雪看病借隊裡的錢,都是嚴雪自己在想辦法,那邊連粒米都沒給他們送過。

何況嚴家莊這一片是出了名的地瓜線,因其土地深厚疏鬆,排水良好,特彆適合種地瓜,70以上的產糧都是地瓜。就連蒸個乾糧,都要打地瓜酵子,將熟地瓜剝了皮揣在麵引子裡,發起來再摻上白麵發第二遍。平時女人跟小孩根本就見不著其他糧食,乾糧那都是給要下地的男人吃的。

豆麵粑粑玉米麵放得紮實,還摻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黃豆麵,貼在鍋邊烙出來,上麵鬆軟下麵酥脆,特彆地香,大伯娘會舍得給他們送這個?

嚴雪第一個反應就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嚴繼剛對自己大伯一家也顯然早沒了親情濾鏡,小臉上露出擔憂,“他、他們又想想乾嘛?”

這家人可是有前科的,當初嚴父意外身亡,責任追到了在山上用炸藥采石的隔壁王家村。畢竟是一條人命,王家村多少給賠了點錢,嚴家大伯娘去拿的,回來連提都沒跟姐弟倆提,全揣自己兜裡了。

要不是因為這,嚴雪也不會跑去跟他們理論,然後撞到頭,在炕上躺了小半年。

“沒事,管她打什麼主意,也得咱們願意配合。“

兩輩子加起來,嚴雪碰到的難事可太多了,也都熬了過來,倒是沒那麼憂心。

她解下背筐放在地上,“正好大趙家那邊花生收得比咱這貴一分,一毛九一斤。我順便在集上買了條鹹魚,明天泡一泡和蘿卜一起煎上,就著這個餅子,也省的我再花工夫弄了。”

計劃經濟時期物資緊缺,能吃飽飯已屬不易,鹹魚都成了好東西中的好東西。

一聽說有好吃的,嚴繼剛眼睛蹭地一亮。

不過很快,他又躊躇起來,“姐,咱還欠、欠隊裡多少錢?”

“欠錢就不吃飯了?”嚴雪摸摸他的頭,“這一天走了好幾十裡路,我都要餓死了,你過來幫我生個火。”

到底是小孩子,嚴繼剛的注意力立馬被轉移,應一聲跑去生火,手裡拉著風箱,嘴上還不忘關心她,“要不……姐你先吃……吃個餅子?”

“不差這一會了。”嚴雪收拾好背筐,又拿出今天才掙的錢開始算賬。

嚴家莊不比隔壁王家村有采石場,全指著地裡吃飯,每年過了秋收,按工分給各家分糧。

家裡工分掙得多,或是自留地有出息,餘出來的就可以賣到收購站,換一點微薄的收入;要是家裡孩子多,勞動力少,還要倒過來跟隊裡買糧,可能就要欠隊裡的錢了。

嚴雪去年有小半年都在養病,家裡養了十來隻雞,才靠著賣雞蛋勉強維持住了收支平衡,還錢根本不用想。這年代倒買倒賣還犯法,就算她敢頂著風險重操舊業,去海邊批了魚到各村賣,能賺的差價也很有限,完全是杯水車薪。

而且現在最棘手的還不是錢,是嚴繼剛的心理問題。

去年他就沒有去上學,學費都交好了,人卻偷偷跑了回來,被她發現的時候臉都是白的。過完年他就要滿十周歲了,總不能還不去上學吧?

就算她能在家裡教他識字、算數,他難道還能躲在家裡,一輩子不見人?

想著,嚴雪嚼餅子的動作就慢了下來。飯桌對麵的嚴繼剛見了,還以為她是不舍得吃完,低頭看看自己的,把沒咬過那邊掰了遞給她,“我吃不了。”

“我也吃不了。”嚴雪回過神,將餅子又推了回去。

她喝了口手邊的白菜湯,沉吟著問弟弟:“繼剛,如果咱們換個地方住,你敢試著出一下門嗎?“

嚴繼剛一頓,張張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隻能低下頭,滿臉羞愧。

嚴雪就沒再提,吃完飯將碗筷和地鍋收拾好,回來嚴繼剛已經把飯桌擦乾淨,拿出本子和鉛筆放在桌上,等著她教認字。

當天夜裡,嚴繼剛再一次做了噩夢。

身邊的人呼吸一變重,嚴雪就覺察到了,伸手隔著被子輕拍了拍,等人徹底醒來,又披上棉襖去地上倒了杯溫水。

嚴繼剛小聲道謝,喝完又重新躺進被子,明明怕得要命,卻閉著眼睛假裝自己還可以睡著。

有那麼一瞬間,嚴雪想到了自己前世的爸爸。

上輩子穿越前,她一直在醫院照顧病重的爸爸。爸爸臨終前住院那段時間也是這樣,明明被病痛折磨得徹夜難眠,卻怕吵到她,僵著身體連個身都不敢翻。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看她就剩自己了,才把她踹回了這六十年代,又給了她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總不能是因為她被隔壁陪床的小姑娘拉著看了本小說吧?

那本小說裡雖然也有個角色叫嚴雪,可人家運氣比她好,不僅會投胎,找個丈夫也是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

唯一不走運的是動亂剛開始那幾年退了門娃娃親,而對方仿佛拿了退婚流劇本,都沒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二十年就回來報複她了。而她那個高級工程師丈夫不但沒能保護她,還和對方仇怨更深,先她一步身敗名裂,端上了糊紙盒的鐵飯碗……

這麼一想,沒有趕時髦穿個書也還挺好的。

感覺身邊的呼吸漸漸平穩,嚴雪重新睡下,第二天早上數數日曆上的日子,背上背筐出去了一趟。

回來的時候嚴繼剛已經把雞喂了,屋裡屋外掃得乾乾淨淨,還在鼓著沒什麼肉的小臉仔細擦拭大地鍋的木頭鍋蓋,像個勤勞的拇指姑娘。

隻要彆出門,隻要彆和人說話,他在自家這方寸大的小土房還是挺自在的。

嚴雪有些無奈,去屋後的自留地挖了根蘿卜。買來的鹹魚她昨天晚上就泡上了,現在正好泡開,切一切就能下鍋。

正準備下油升灶,堂屋門一響,大伯娘白秀珍裹著寒風走了進來。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