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鸞努力地適應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一個底層小人物想要成功,不屈,怎麼伸。
上一次,她沒有借口,就自己硬編了個借口接近許差撥;這一次,她有了朱郎中弟子這麼個正大光明的由頭,更要去幫謝雲鶴爭一爭。
夕陽沉金,落日重歸大海。
纖夫們肩膀被纖繩磨得紫紅皮爛,邁著沉重的步子,拉完了最後一趟船,一個個累得直接躺倒在沙灘上,像被活活曬死的乾魚。
楚鸞一眼就瞧見了謝雲鶴,跟了過去。他壯健似頂門立柱,套上粗布囚服上衫。
謝雲鶴忽然道:“以後彆來了。”
楚鸞把藥瓶塞進他手裡:“治瘴氣病的,一日兩丸。”
謝雲鶴認出粗瓷藥瓶上“五瘟丸”的字樣,他早就聽牢城營裡的囚犯們說過,本地有一位姓朱的神醫有獨門秘藥,可以讓瀕死的瘴氣病患多活一年半載,沒病的吃了也能不得病。有背景有錢的囚犯都會想法子備上幾丸,二哥謝雲虎亟需這種藥救命,但苦於無錢無門路。
五瘟丸在牢城營內,幾乎是硬通貨,外頭什麼價格他不清楚,但是囚犯私底下交易都是一兩銀子一顆!
楚鸞給他的這一瓶裡頭,竟足足裝了二十丸!
“你哪來的錢……”
“沒花錢,我拜了朱郎中為師,師父給了我一大瓶。”
楚鸞在他麵前轉了個圈,展示新衣服,“師娘人可好了,不僅給我預支了一個月的工錢,還給我發了件回春堂學徒的製服。”
謝雲鶴乾枯到麻木的嘴唇動了一下:“好看。”
這個顏色很襯她,似一束竹林月光,把黑暗深處的東西都照亮了。
“巴結許差撥那種惡吏,是與虎謀皮,你有危險……”
“今天怎麼沒有看到謝老爹?”楚鸞故意打斷他,轉移話題。
不讓她跟許差撥接觸?
那怎麼能行!
《水滸》裡頭有句名言:不怕官,就怕管。許差撥官不大,卻能直接決定謝雲鶴和他家人的生死。而謝雲鶴又一身傲骨極有原則,絕不會向惡勢力低頭,那麼解決問題的辦法隻有一個——許差撥這個碼頭她來拜!
她能屈能伸,沒有那麼強的自尊心,就算許差撥昨兒狠狠打她幾耳光,隻要沒把她給打死,她今兒還能腫著臉笑眯眯地跟對方談合作。
“父親今日被分配去牢城營西寨院劈柴。”
“他身上的棒瘡和鞭傷好點了麼?”
“伴你的福,傷勢有所好轉。”
“劈柴總比拉纖輕鬆,有利於養傷。”楚鸞說個不停,“趕明兒我去回春堂配一副如意黃金散,消炎藥效比蒲公英好,你們父子都能用。”
謝雲鶴很感激她,但——她多次在那個姓許的畜生麵前卑躬屈膝、逢迎討好,他看得很不舒服。
“許差撥每天都會折磨死幾個囚犯……”
“我多帶了一壇酒來,整點兒?你嗓子都啞了。”誰知道這小丫頭竟然又從身後提出一壇子未開封的酒來堵他的嘴。
她拆了封泥,把酒壇子遞到謝雲鶴嘴邊。他幾乎是本能地托住酒壇,舌頭一卷,醇酒傾瀉在喉嚨裡。
一口氣灌了半壇子,焦喝的感覺減輕不少。
再抬頭,楚鸞已經走了。
隻腳邊草地留下一個荷葉包,他彎腰撿起來,裡頭包著兩張厚厚的大餅。
“呦,這不是五郎炊餅麼?港口集上經常沿街叫賣的,每張餅上都有五粒芝麻,一文錢一張,夾碎肉末、豬下水十文。”臉上有金印的纖夫探過頭來,不停地咽口水,“兄弟你這餅中間鼓囊囊的,肯定夾了很多碎肉。”
餅很厚,正中央是切開的。
謝雲鶴打開一看,驚愕住了。
“夾了十幾塊熟牛肉呢!剛才那位穿竹青衣裳的少年是你什麼人?對你可真好啊。”獄友纖夫羨慕地快哭了。
謝雲鶴沒答他,攥緊那餅,都攥燙了。
咬了一口,牛肉肉質鬆軟,汁濃味厚,與炊餅一起吃,滿嘴留香,堪稱絕品。
。。
“唔,好吃,太好吃了……”
謝雲虎被病痛折磨麵容枯槁,頭發淩亂插著稻草,已經餓了好幾天的他,本能地咬住了謝三郎從五人間擁擠逼仄牢房柵欄外遞過來的肉餅。
他吃得又急又快,噎住了,仰著頭對著黑漆漆的牢頂直瞪眼。
謝雲鶴給他遞酒水,他噸噸牛飲灌下,又嗆住了,開始拚命地咳嗽,咳得肺都要出來了。
咳著咳著,又渾身戰栗,打起擺子來了。
謝雲鶴趕忙從粗瓷藥瓶中,倒出一粒五瘟丸:“先服藥。”
謝雲虎突發性寒戰,身體蜷縮成一團,七尺漢子,眼淚竟一串串地往下掉:“三弟,我頭好痛……”
寒戰了足足一刻鐘,才停止了。
與此同時,體溫又開始急劇升高。
若是平日裡,這寒戰後高熱至少要持續一兩個時辰,折磨得謝雲虎生不如死,但今日吃了一顆五瘟丸之後,竟然隻高熱了一小會兒,就恢複了正常。
“三弟,這是什麼藥?好厲害。”
謝雲虎雖然感到極度乏力,但已經明顯好轉。
跟他關在同一間牢房的其他四個瘴氣病人,經常間歇性發作,每次發作都持續痛苦一兩個時辰,他愈發心中篤定,就是那顆藥丸的作用!
“五瘟丸。”謝雲鶴壓低了聲音,附耳過去,“每日我拿兩丸過來,夠你吃十日。”
不能讓其他人聽到,也不能把藥瓶給二哥。
否則以二哥現在的病弱之軀,根本守不住這瓶珍貴的藥!同一個牢房的其他四個瘴氣病人,會一擁而上過來搶奪,殺人奪藥的事兒在牢城營屢見不鮮。
謝雲虎一聽“五瘟丸”的名字,臉上瞬間泛出了活氣,激動不已:“三弟你打哪兒弄到的?還這麼多!值二十兩銀子吧!”
他有救了!
謝雲鶴道:“未婚妻送的。”
“南梔縣主?”謝雲虎思考了好一會兒,“她到涯州來了?”
劉國舅庶出的小女兒,劉梔。
劉世子走私軍糧、吃空餉被謝雲鶴拿住了證據,劉家曾打算聯姻招攬他。劉家的嫡長女是要做太子妃的,像謝雲鶴這樣出身低微的泥腿子,配一個頂級世家庶女,都是恩賜了。
謝雲鶴拒婚南梔縣主,當時在京城權貴圈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都說謝雲鶴不知好歹,少奮鬥二十年的機會就在眼前,竟然還擺什麼高傲架子!
謝雲鶴蹙眉:“不是。”
謝雲虎以為弟弟是礙於麵子,不肯承認,勸道:“三弟啊,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跟劉國舅對著乾,何必呢?還不如娶了南梔縣主,做劉家的乘龍快婿。”
“什麼乘龍快婿?給劉家磕頭的奴才罷了。”
“看看,又開始了。”謝雲虎嘴角向下歪了歪,“你那點自尊值幾個錢?彆人想給劉氏一族磕頭當奴才,還磕不上呢。”
謝雲鶴心口似有一萬隻毒蟲在噬咬,他的自尊和原則不值錢,這話從親兄長嘴裡說出來,多少有點傷人:“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
謝雲虎聽不進解釋,埋怨道:“你可以保持沉默,為什麼要出那個頭上折子揭發劉世子呢?”
謝雲鶴道:“沉默就是偏袒,就是縱容。”
“所以你就非要出這個頭,縱容大哥死在流放路上?縱容父親被打一百殺威棒?縱容小妹被送入娼寮?”
謝雲虎眼睛紅通通的,他死死地抓住了謝雲鶴的囚服衣領,“你清高!你連家裡人都護不住!你抓不住眼前那粒芝麻,還要仰頭去看天上的月亮。你談什麼理想,講什麼原則!”
說著說著,他情緒崩潰,淚流滿麵,“哥沒有幾天活頭了,隻要一日出不了這間牢房,就還會被那幾個瘴氣病人染上。我不想死……”
謝雲鶴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透不過氣。
手上術後包紮的繃帶,被扯散了,傷口撕裂,氤氳出了片片鮮血。
他似站在懸崖邊上,冷風呼嘯,腳下是黑洞洞的萬丈深淵。二哥指責得沒錯,全家淪落至此,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一個莊稼漢,不知道什麼天下大事,不曉得什麼青史留名。我隻看得到眼跟前,你就跟劉家服個軟吧,南梔縣主能送藥過來,就說明對你餘情未了。她跟劉國舅求個情,就能讓你東山再起;她一句話,就能讓蔡管營給我換一間乾淨舒服的單人牢房……”
“謝雲虎,哪個是謝雲虎?”
許差撥帶著牢頭禁子跟班兒,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打斷了兄弟兩人的對話。
“小人便是。”
謝雲虎抹了下眼睛,露出卑微討好的笑容,向著許差撥哈哈腰,“給大老爺行禮。”
許差撥道:“來人呐,開鎖,給他換到西邊兒的單人牢房去。”
謝雲虎猛然抬起頭,眼淚被斜著傾入牢城營高窗的月光,照得發亮。
他忘記了呼吸。
許差撥見他那呆若木雞、傻不愣登的樣兒,嘲諷道:“你走狗屎運了,有功德無量的貴人保你一條賤命。”
謝雲虎腦子嗡得一下:“可是南梔縣主?”
貴人,那必然是身份極為高貴的,否則牢城營怎麼會賣她個麵子。
“縣主?是朱郎中的親傳弟子抬舉你!朱郎中可是本地第一德高望重的名醫,他救過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縣裡還給他立了生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