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細針,狠狠紮著陸昭裸露在外的皮膚。他撐著濕滑的牆壁站起來,身體因為寒冷和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但那雙被雨水衝刷過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銳利光芒,死死釘在老周那隻藏在身後的手上。
“周伯…”陸昭的聲音嘶啞,帶著雨水的濕氣和一種強行壓抑的緊繃,“你剛才…說我爸?他怎麼了?”他向前一步,踏出牆角的陰影,完全暴露在巷子昏黃的光暈和瓢潑的冷雨下。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淌下,勾勒出下頜緊繃的線條。“你手裡…拿的什麼?”
老周被陸昭突然逼近的氣勢和那直刺人心的目光駭得後退了半步,後背幾乎撞在修表鋪斑駁的木門框上。他臉上那點殘留的擔憂瞬間被驚惶取代,握著東西的手在身後藏得更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渾濁的老眼躲閃著陸昭的逼視,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周伯!”陸昭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驚雷,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和一種瀕臨爆發的焦灼,“看著我!告訴我!我爸…他是不是留下過什麼?!和方叔有關?和‘甜心屋’有關?!和慈心福利院有關?!”
一連串的質問,每一個名字都像重錘砸在老周脆弱的心防上。尤其是“慈心福利院”幾個字出口時,老周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在昏黃燈光下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眼神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仿佛聽到了某種禁忌的詛咒。
“沒…沒有…阿昭…你…你彆問了…”老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整個人縮在狹窄的門框裡,像一片風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你爸他…他就是個好人…他什麼也沒留下…你快走吧…雨大…快回家去…”
“回家?”陸昭慘笑一聲,雨水混合著苦澀的味道流進嘴裡,“方叔死了!死得那麼慘!胸口被掏空,塞進一根破管子!眼睛裡放著‘甜心屋’的糖紙!就和我小時候他偷偷塞給我的那種一模一樣!現在你告訴我,我爸他什麼也沒留下?!”他猛地向前又跨一大步,距離老周隻有咫尺之遙,高大的身影幾乎將瘦小的老人完全籠罩,帶著一種絕望的壓迫感,“周伯!看著我!告訴我真相!求你了!”
老周被陸昭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瘋狂般的執著徹底擊潰了。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從布滿皺紋的臉上滾落。他搖著頭,嘴唇翕動著,像是想說什麼,巨大的恐懼又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那隻藏在身後的手,終於控製不住地劇烈抖動起來,一個被油紙包裹著、方方正正的小東西,從他顫抖的指縫間滑落,“啪”地一聲輕響,掉在修表鋪門口被雨水浸濕的青石台階上。
油紙被雨水迅速打濕,洇開深色的水痕。包裹的一角散開,露出裡麵東西的一小部分——一片熟悉的、帶著微弱金屬反光的銀色糖紙!那鋸齒狀的邊緣,那廉價卻獨特的質感,赫然與方明遠眼中、與陸昭之前掌心的那片,彆無二致!
陸昭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身體猛地前傾,就要撲過去撿起那個油紙包!
“不——!!”老周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不知從哪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竟然搶在陸昭之前,佝僂的身體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敏捷,猛地撲倒在濕冷的台階上,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壓住了那個小小的油紙包!他枯瘦的手緊緊捂住胸口下的油紙包,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像護住雛鳥的老鳥,用一種絕望而恐懼的眼神死死盯著陸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瀕死般的喘息。
“不能看…阿昭…不能看啊…”老周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儘的恐懼,“看了…會死的…都會死的…方先生…他就是…他就是…”巨大的恐懼讓他語無倫次,後麵的話語淹沒在劇烈的咳嗽和雨聲中。
陸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著老周像守護著世間最恐怖的秘密一樣,用整個生命去壓住那個小小的油紙包,看著老人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動作和怒火。
方叔的死…會死的…看了就會死…
老周認識凶手?或者…他知道凶手是誰?!他知道下一個目標?!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陸昭的腦海,讓他渾身發冷。
“周伯…誰?是誰會殺你?”陸昭的聲音乾澀無比,他緩緩蹲下身,試圖靠近老周,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具有攻擊性,“告訴我…是誰在威脅你?告訴我,我才能保護你!”
“保護?”老周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絕望的嘲諷,他死死盯著陸昭,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保護不了…警察也保護不了…他們…他們無處不在…像影子…像烏鴉…”他神經質地重複著“烏鴉”這個詞,渾濁的目光猛地投向巷子更深、更黑暗的儘頭,仿佛那裡正潛伏著擇人而噬的怪物。
“烏鴉?”陸昭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立刻想起了現場那枚詭異的、有著血紅色眼睛的金屬烏鴉徽章!“周伯!你說烏鴉?什麼樣的烏鴉?徽章嗎?你見過?!”
老周的身體因為“徽章”這個詞而劇烈地痙攣了一下。他不再看陸昭,隻是死死地、用儘全身力氣護著身下的油紙包,布滿皺紋的臉緊緊貼在冰冷濕滑的青石台階上,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意義不明的嗚咽,像是困獸最後的悲鳴。雨水無情地衝刷著他單薄的身體。
就在這時——
“嘀嗚——嘀嗚——嘀嗚——”
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雨夜的死寂,迅速朝著這條偏僻後巷的方向逼近!紅藍閃爍的光芒穿透厚重的雨幕,在巷口的老槐樹上投下詭異的光影。
陸昭心頭猛地一沉!顧凜的人?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
老周也聽到了警笛聲。他那雙被恐懼填滿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一種極致的、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光芒。他不再嗚咽,猛地抬起頭,看向巷口那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的警燈光芒,又猛地看向蹲在自己麵前的陸昭。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恐懼,有哀求,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決絕,還有一種…深深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悲哀。
“走…”老周用儘最後的力氣,從喉嚨裡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枯瘦的手突然從身下抽出,沾滿泥水,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力道,猛地推了陸昭一把!力量不大,卻充滿了絕望的催促,“阿昭…走!快走!彆管我!彆回頭!”
陸昭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後踉蹌了一步。
警笛聲已經近在咫尺!刺目的警燈光柱像探照燈一樣,猛地掃進了狹窄的巷子,將陸昭濕透的身影和老周蜷縮在地上的佝僂輪廓瞬間照亮!
“裡麵的人!警察!原地彆動!”擴音器裡傳來嚴厲的呼喝。
就在這警燈掃入、呼喝聲響起、陸昭被推得後退的刹那電光火石之間——
蜷縮在地上的老周,那雙布滿血絲、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睛,瞳孔驟然收縮到了針尖大小!他像是看到了巷子最深、最濃重的黑暗陰影裡,有什麼絕對恐怖的東西!他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幾乎不似人聲的抽氣聲,身體猛地向上挺直,如同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隨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重重地、無聲無息地癱軟下去。
那隻剛剛推開陸昭的手,無力地垂落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周伯?!”陸昭驚駭欲絕,顧不得警燈和呼喝,猛地撲上前去。
老周仰麵躺在冰冷的雨水裡,眼睛依舊圓睜著,瞳孔已經徹底渙散,凝固著一種比死亡本身更令人心悸的、凍結在最後一刻的、極致的驚駭。他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發出生命中最後一個音節,卻永遠凝固在了那裡。沒有任何傷口,沒有任何掙紮的痕跡,就像生命被無形的巨手瞬間掐滅。
隻有那個小小的油紙包,被他壓在身下,在警燈的光芒中,洇開一片刺眼的、被雨水稀釋的暗紅水痕——那是從他嘴角緩緩溢出的、一縷暗紅色的、蜿蜒的血線。
“不許動!舉起手來!”幾個穿著雨衣的警察持槍衝進了巷子,強光手電刺眼的光柱瞬間鎖定在撲在老周屍體旁的陸昭身上。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衝刷著陸昭的臉。他跪在濕冷的青石板上,雙手沾滿了混合著雨水的、老周嘴角流出的暗紅血液。他呆呆地看著老周那張凝固著無儘恐懼的臉,又僵硬地低頭,看向老人身下壓著的、那個洇開不祥暗紅水痕的油紙包。
警燈刺目的紅光和藍光在他臉上瘋狂地交替閃爍,將他錯愕、驚駭、茫然的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耳邊是警察嚴厲的呼喝和雨水的喧囂,但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
老周死了。
在他麵前,在警察衝進來的前一秒。
死因不明。
臨死前,推開了他,讓他快走。
而那個可能藏著所有秘密的油紙包,正壓在他漸漸冰冷的身體下,被暗紅色的血水緩緩浸透。
陸昭緩緩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流下,模糊的視線越過衝進來的警察,望向巷口那片被警燈照亮、卻依舊深不見底的黑暗雨幕。
那裡,剛才老周死前驚恐注視的方向,隻有被雨水衝刷得發亮的青石板路,空無一物。
但陸昭卻感到一股比這冬雨更刺骨百倍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無聲無息地舔舐上他的後頸。
那雙眼睛…在黑暗裡。
一直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