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冷靜一點。”
陳璿叫住了突然變得激動、甚至眼神都開始不對勁起來的楊展:“我能看到,但這並不是關鍵。”
陳璿的目光落在楊展身邊的那個位置:“關鍵是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她才不是什麼‘東西’!!”
在聽到陳璿的話語之後,楊展突然咆哮著開口!
那個聲音完全不像是從這個先前一直都在微笑的男人身上傳出來的,但卻無比貼合他此刻“光頭壯漢”的形象。
離得最近的陳璿甚至感覺自己像是在麵對一頭朝著自己張開血盆大口的猛虎!
但那又如何?
你的心此刻不也在懷疑嗎?
你這咆哮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在說服你自己。
因為人的“心聲”是不會騙人的。
所以他毫無懼色,隻是靜靜地看著楊展。
那雙深邃的眼睛之中倒映著這個狂怒得像是餓虎一般的男人,將他身上的傷疤、醜惡、痛苦和絕望儘數展現出來,淋漓儘致、字字帶血。
沉默的對視。
身後的神人隊友們緩緩站起身。
他們手上拿起各自的武器,一步步朝著兩個人對峙的方向而來。
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
正在朝著楊展步步緊逼!
不知不覺間,楊展被包圍在一張巨大的神經病之網內。
外圍的節點全部由舉世罕見的女神經病組成,而位於正中央網絡核心的——則是這個世界上最成功的精神病醫生。
或許是因為這張網太具有壓迫感了,又或許是因為醫生那雙眼眸太過深邃。
楊展最後還是閉上了眼睛。
“她……真的不是什麼東西,”他喃喃自語著,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我介紹,“她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爸爸?】
在陳璿的視線中。
那個女孩的身影懵懂地抓著楊展的手。
但他們是無法相觸的。
人類怎麼可能和“幻影”接觸?
先前簽手的動作也不過是楊展一廂情願,再往前對醫生“有故事”的認同也不過是自問自答。
此刻的楊展不過是在經曆一場夢境。
一個名為“妄想症”的夢境。
是啊。
明明大家夥都是神經病,作為一個刀尖舔血的殺手、又怎麼可能沒有精神病?
隻不過他的自我調節能力相當出色,所以這種疾病相對來說隱藏得很深,隻會在特定場合出現。
而所謂的特定場合就是——親身經曆過心理創傷的時刻。
“而楊展的創傷,無疑在槐舒的夢境中再現了。”
陳璿凝視著楊展。
此刻他的精神問題非常不穩定。
依靠奪取他人性命的職業對於精神本來就是巨大的摧殘,尤其是在親手處決了自己的親人、朋友、所有在意之人以後,殺手的精神已經崩潰了。
哪怕靠著絕強的精神力勉強支撐,將傷痛壓製在黑暗之中,但是這份壓製又能持續多久?
一旦封印鬆動,那麼先前壓製得越狠、此刻就會反彈得越厲害!
眼下就是楊展的反彈時刻。
妄想症、tsd、雙相、抑鬱症、間歇性失憶……
這個男人的靈魂已然破碎。
但陳璿是誰?
“重要的從來不是她是什麼,而是你怎麼想。你無非是在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女兒,自己的女兒到底能不能複活。”
語言的線從他的指尖延展,宛如觸須一般盤旋在楊展的身前。
“什……麼?”
楊展茫然地看著陳璿。
“殘響空間是個實現願望的地方,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既然能夠做到穿越時空的地方,所謂的‘願望’究竟是多麼宏大的存在。”
第二根線再次被拉出來。
無形的細絲纏繞在楊展的身上,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著陳璿。
宛如木偶。
“你的意思是……?!”
陳璿伸出手。
第三根線從指尖迸發,落在那個懵懂的女孩身上。
絲線上流淌著半真半假的話語,刻印上名為“醫生”的信標之後,慢慢構築成一件虛幻但“真實”的新衣。
“既然我都能看到,那就代表她有‘存在’的可能。”
陳璿眉眼低垂,輕聲說道:“而在這個世界中,本身就存在著將‘不可能’轉化為‘可能’的力量。甚至能夠從根源否定世界的基本框架,達成人類難以想象的偉大力量。”
最後的一錘定音。
“所以,你也不需要糾結她真實還是虛假。是真實,就把她複活。是虛假,就借用虛假轉化為真實。”
陳璿收回了自己的視線,轉過身。
隻留下楊展一個人傻傻地凝視著遠處那個茫然的“女兒”。
這到底是楊展的妄想症?
還是槐舒在楊展心中的種下的“種子”。
甚至乾脆就是……槐舒本人?
陳璿不知道。
但他很清楚一點。
那就是在剛才一番話之後,楊展必然會意識到——“醫生”是真正知道應該如何完成他夢想的人!
不是所謂的“資深者可能知道如何複活”。
而是“真的知道方法”!
因為他看到了誰都看不到的東西,那個所有人都隻是以為不過是楊展幻想出來的“女兒”!
而這就是楊展的心結所在。
或許殘響空間真的知道該如何複活他的女兒,但他如何確保複活的女兒就是自己真正的女兒?
至少眼下這個從他崩潰時候就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女兒”,更加像是真實的不是嗎?
所以在確定醫生看得到、也知道該如何幫助他之後。
楊展呆呆地站在原地。
【爸爸?】
旁邊的女兒徒勞地想要抓住他的手。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像是隔著鏡子。
但下一秒。
楊展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攏住女兒的手掌,確保她的手不會從自己的掌心間泄出去,就像是在護持嬰兒那脆弱的身體。
“如果你正常長大,應該和那些孩子差不多大了吧?”
楊展喃喃自語著:“對不起,是我把你一直藏在什麼都看不見的地方。”
【嗯?爸爸?】
女兒歪頭看著楊展。
她什麼都不知道。
這很正常。
畢竟她死的時候,就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刻。
緊緊握住女兒虛幻的手。
楊展站起身。
“太好了呢,”他對著女兒輕輕說道,“終於有希望了。”
不再是殘響空間能夠實現願望這種虛無縹緲的、看不到儘頭的希望。
而是醫生能夠實現願望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真正意義上的真實!
在這一刻,楊展終於卸下了所有的心防。
成為了比誰都要堅定的醫生黨!
“太棒了。”
虛幻的世界。
陳璿的意識仿佛一直在下墜。
身體冰涼、四肢發軟,唯有腦袋是如此溫暖。
仿佛是誰托著自己的頭,溫柔地撫摸頭發一般。
耳邊傳來的聲音怪異而熟悉。
那不是自己曾經聽到過的任何人的聲音,但陳璿卻奇跡一般地知道那是誰在講話。
自己先前應該是在睡覺。
而能夠在自己睡著之後這麼對著自己說話的,隻有一個“人”。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剛一睜開眼,就看到一片微風吹拂的草原。蒼翠的綠色盈滿他的雙眼,風中搖曳的草尖勾勒在一出一副綿延不斷的畫。
一雙溫柔的手托著他的頭。
“太棒了,”那雙手的主人說道,“你真的……太美了。”
陳璿沒有理會這家夥性騷|擾一樣的話語。
他隻是默默地看著自己所處的環境。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矗立著一顆像是能抵達天穹的巨樹,那棵樹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從草地抬頭看過去、也隻能看到密不透風的茂密樹叢。
蔚藍的天空之下,唯有兩個人倚靠在樹邊。少女輕輕擁抱著男人的腦袋,男人安然躺靠在少女的腿上。
如果不考慮此刻少女臉上的表情,這本來應該是一副唯美的畫。
“你究竟是如何看到他的女兒的呢?”
少女,或者說槐舒,低頭看著陳璿。
“明明我認為那個男人是會成為破壞者的,他應該是激發你們矛盾,讓你不得不自我犧牲的人。但你偏偏看破了這一點,甚至還發現了他的執念所在……”
“醫生,為什麼會有你這樣可怕的人類?”
陳璿抬頭看著槐舒的臉。
以及她那幾乎快要因為愉悅而幾乎崩壞的表情。
好半天之後。
他開口問道:“是你喚醒劉誌遠夢魘的?”
“劉誌遠?”槐舒歪頭,“哦,你是說‘他’?沒錯,是我。”
她乾脆利落地回答了。
陳璿繼續問:“是你林念薇不安的?”
“也是我。”槐舒點點頭。
“是你讓袁仲感覺到殺意的?”
“如果你非要說的話,那也是我。不過那個孩子可能會以為是你在看著他吧?畢竟他也很關注你呢。”
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答案一般,陳璿點點頭、然後再次閉上了眼睛。
隻留下槐舒一個人坐在地上,輕輕撫摸著他的頭。
仿佛是在思考。
“原來如此……”
又是許久之後,她像是想明白了什麼:“原來你是這麼發現、這麼確認的……”
“真是可怕的洞察力和縝密的思維,”她凝視著陳璿的眼神越發明亮,“你怎麼能從彼此之間的反應反推出他們的性格,又從進入之後的反應推算出他們的遭遇?你,真的還是人類嗎?”
陳璿依然保持沉默。
但結合他先前的表現,這種沉默反而更像是“默認”。
槐舒無疑是聰明人。
這樣的聰明人在遇到無法理解的事情時,總是會想找出一個角度能夠解釋一切。
而現在她無法理解的就是陳璿的行為,所以哪怕自己腦補,他都會腦補一個合理的解釋。
尤其是在陳璿明顯已經看出什麼之後,腦補的決心就會更加強烈。
換句話說就是,她已經開始從結果倒推過程,如同隻看到證明題參考答案上的那個“由此可得”,並且被迫要寫證明過程了。
這也讓本來就扭曲的槐舒心情越發蕩漾。
【簡直就像是名著,不管怎麼翻、都猜不透的精彩。
真的,必須要把你留下來了……】
就在槐舒思考的時候。
陳璿睜開了眼睛。
他凝視著槐舒,然後說道:“我唯一奇怪的就是——為什麼你要在袁仲遞手機給我的時候把手機弄壞?”
槐舒聞言愣了一下:“什麼?”
看著她那疑惑的表情,陳璿抿著嘴。
靜靜看著她。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之後,槐舒笑著歎了口氣:“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
“沒錯,手機也是我弄壞的,”她承認道,“至於原因?”
“因為我並不是很想聽那個女孩詢問的一些東西欸?”
槐舒輕笑著:“我有預感,她問出來的問題一定會是我很討厭的問題——那會讓我很沒有參與感。”
是啊。
畢竟寧檸隻會問在場“三”個人誰是你的理想型,而不是“四”個。
陳璿這麼想著。
這一次他得到了很多答案,不僅僅是楊展的、林念薇的,現在連槐舒都有了。
看起來是時候回去了……
然後,就在陳璿閉上眼睛的時候。
突然他的臉被槐舒捧起來。
“對了,我之前也很好奇。”
槐舒的額頭輕輕抵在陳璿的額前,兩個人雙眼交疊在一起。
“醫生,”她微笑著,將那明媚的笑容映在陳璿眼底,“你之前說的兩段‘失敗’的感情……”
“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三次。
在這片槐舒的空間內,陳璿奇跡般地感覺到了第三次“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