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畢業論文寫的真是刑法,其中包括宮刑。
她明確記得受宮刑的男子會有“胡須不生”“聲音尖細”等變化。
但是這個男人的聲音完全不尖,是一種很“沉靜”的聲音。
馮玉第一反應就是這詞兒,因為這個音調雖然低,但卻完全沒有攻擊性,它隻源自喉嚨的本能震動。
而從音色上來看,這聲音裡又蘊含著一種打從骨子裡的溫柔,暗含著對傷者的擔心,又帶點兒麵對異性時故作冷淡的閃避。
讓馮玉想起7月水肥時的湖麵,幽深厚重得令人心顫,卻又絲滑細膩如同綢緞。
是一種很有雄性吸引力的聲音。
“額……我……”
他剛剛問什麼來著?
馮玉隻覺得自己腦子裡哪根弦一斷,那麵對奇力古時都能強撐著掰扯兩句的嘴,突然就說都不會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這副模樣看起來有點傻,那馬背上的男人眼神向下一垂,好像是笑了一下。
馮玉不能確定,因為那笑轉瞬即逝,還沒等她看真切,羊皮男便已踩著腳蹬,利落地下了馬來。
二人這麼麵對麵一站,馮玉才發現他個頭也不矮——之前在地牢裡她被高高綁在木樁上,不論誰過來都得矮她一頭,如今都站在平地上一比,二人竟是不相上下……
而且該說不說,這會兒離近了再看這張臉,馮玉又覺得和小鹿眼比起來,好像還是他更好看。
是個濃顏係,一款很淩厲的美男子,帶點異域風情。他眉毛濃密,但形狀乾淨。眉骨突出,鼻梁優越,麵部折疊度奇高。嘴巴很飽滿而且唇色偏深,所以親的時候就覺得很……
“咳。”馮玉乾咳一聲,趕緊找話說,“我、我記得你,你是那個……”
那個嘴對嘴喂我喝水的男的。
這說出來也不合適啊!
彆說馮玉了,連羊皮男都有點慌,臉頰一紅,一雙眼睛無措地低垂著躲閃。
馮玉便趕忙換了句話:“你是那個牢頭的弟弟!”
就這樣免去了尷尬。
按說二人都該鬆口氣的,但馮玉眼看著羊皮男愣了愣,神情不知為何有些失落。
然後他好像終於記起自己是來乾嘛的了,從身側一個挎包似的布袋中掏出個小包裹來,仍是微低著頭將東西遞上前去,口中道:“喀紮安排我給你送飯。”
是飯,確實是飯。
馮玉隔著包裹都能聞見飯香了,趕忙恭恭敬敬雙手接過:“多謝小哥……不知小哥怎麼稱呼?”
羊皮男皺皺眉頭,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下定決心般回了聲:“阿莫。”
倒是個很簡單的發音,這個馮玉能記得住:“阿莫小哥,我自知罪孽深重,查庫汗部人人對我喊打喊殺,原本我是要死在那刑房之中的。思來想去,還是要多謝小哥心懷大義,屢屢救我於水火……”
話到此處,阿莫倏忽又抬起頭來:“所以你是記得的?”
馮玉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被喂水的時候半死不活,他以為她沒意識。
所以他剛才是為這個失落?因為覺得自己救了她她卻什麼都不記得,所以就不開心了?
馮玉忙道:“我記得的,兩次都記得……”
其實她也很害羞,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你放心,我知道那都是無奈之舉,所以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當時我奄奄一息,你若不那般……那我如今應該也沒命站在這裡了。”
馮玉以為自己道謝道得情真意切,卻不知為何,阿莫的神情愈發黯淡。
這樣的一張臉在自己麵前眉頭緊鎖,對馮玉還是有一定殺傷力的。
她以為他是不信,趕忙又道:“我是說真的,既然是為了救人,那便是做不得數的,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你也不用太當回事……我、我對你真的很感激,當然也有意報答,隻是如今身處落魄,實在不知該如何……”
話音未落,阿莫便攀住馬背,重新上了馬去。
那馬兒還在馮玉身邊溜達了幾步,但阿莫看也沒看她一眼,隻是扯著韁繩喚一聲“駕”,飛快地跑回營地那裡去了。
怎麼的,非得我說“小女子願以身相許”才行嗎?
馮玉揣著滿腹狐疑回到帳篷裡。
她覺得阿莫應該不是這個意思——親是他主動親上來的,救了她的命是不假,但這樣就讓人以身相許,這叫趁人之危,這叫登徒浪子。
阿莫看上去不像是那種人。
雖然沒問年紀,但馮玉看他臉嫩,應該是要比她略小一點。看神色,一時害羞,一時又憂慮,反正就是很青澀的感覺。
而且馮玉現在是什麼身份?是階下囚的身份。
她在地牢裡那會兒,阿莫完全是冒著風險,偷偷摸摸給她送的水,足見其心地善良;如今她被查庫汗部排斥,阿莫奉命給她送飯,言語間也沒有任何不敬,可見他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那他剛才那是乾嘛呢?她到底哪句話說得不中聽了啊?
馮玉百思不得其解,隻得把這事兒暫且擱下,先解決吃飯問題。
她的帳篷裡有床,有衣架,有炭爐,但沒有桌子椅子——很可能不是沒給她準備,而是還沒發明。
想想昨晚奇力古她們吃飯用的是矮幾,坐是直接盤腿坐在皮毛毯上,那馮玉也不講究了,索性就著自己這快要拖地的狼毛大氅坐下,看起來就像頭過冬的熊。
她把那包裹放膝蓋上打開了。
裡頭是個木製飯盒,在馬上顛了這麼久也沒撒,可見質量極佳。
食物的賣相馮玉就不多奢望了。
如果負責送飯的不是阿莫,她甚至覺得自己隻能得到殘羹冷炙,但因為恰好是這好心腸的小哥送飯過來,這飯盒到了她手上都還是熱乎的。
那她實在也不該有什麼更高的期待了。
但是讓馮玉意外的是,當她打開蓋子,裡頭居然用一層鍍鐵有模有樣地隔了兩個分區出來。較小的左側區域放著節牛角做的小盅,較大的右側區域則是煮熟的土豆,以及一些不知名野菜。
筷子勺子什麼的馮玉找了一圈也沒找著,估計就是沒有了——而且昨晚奇力古她們吃飯也是直接上手,最多是拿匕首叉著肉吃,這就算是餐具。
她隻好又把注意力放回飯盒裡,拿出左側的牛角盅搖一搖,裡麵是液體。
用了點力氣打開蓋子,就得到了一小盅蘿卜湯。
哇哦。
馮玉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居然還配喝湯呢。
整頓飯雖然素是素了點,但對她來說反而是好事——馮玉就生怕北地人故意折騰她,又給她送些牛羊肉過來,不吃吧餓,吃吧傷口疼。
所以吃素就吃素吧,總比把傷口搞發炎要好。
就這樣左一口稀的右一口乾的,也算吃了熱騰騰的一餐。
如果這頓飯到此為止,馮玉會感激涕零。
但奇怪的是,她吃著吃著忽然發現那些素菜底下,還整整齊齊碼著一大塊……
這是魚肚皮?
馮玉將信將疑地拿起來咬了一口,眼睛霎時就睜圓了——不僅是魚肚皮,還是去了刺的魚肚皮。
這不對吧?是把彆人的飯送她這兒來了嗎?
對了,阿莫也會給他姐姐送飯,肯定是把給姐姐的和給她的拿串了。
這麼一想,馮玉趕緊把那魚肚皮塞嘴裡,好像生怕有人再給她搶了去。
受傷的身體吃不了牛羊肉,但魚肉倒是清淡無負擔,特彆適合她養身體。
再仔細一看,魚肉底下還有塊軟和焦香的烙餅,明顯就是剛出爐的。
……早知道先往下翻了。
馮玉現在就是很後悔,她吃了太多土豆,還喝湯混了個水飽,這烙餅她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隻能有心無力地聞聞香味。
並感歎阿莫的姐姐飯量可真大。
當然馮玉也不會浪費,她重新把烙餅放回飯盒,蓋上蓋子,然後出門把飯盒埋在了雪地裡。
就這樣把食物放進了天然大冰箱,下頓想吃的話還可以拿出來熱一熱。
做完這些之後,不管是精力還是體力基本上都耗儘了,肚子裡填滿了碳水,困意便如潮水般襲來。
即便如此,馮玉還是強撐著用手心融化雪水,把因吃飯弄臟的手搓洗乾淨,這才拖著厚重的大氅晃晃悠悠回到帳中。
而後往床上一倒,便人事不知了。
馮玉這一覺睡得很沉,夢裡自己好像到了奈何橋,四下裡越來越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但好在很快又暖和起來,暖得她飄飄欲仙。
不過這樣的舒服沒能持續太久,是身上愈發加重的痛感把她喚醒的,清醒時已經疼得嘴巴都打顫了。
“你醒了?”
是熟悉的聲音,也是熟悉的問話,好像早晨他騎馬趕來時,也是這麼問的。
馮玉覺得很神奇,明明是個男人,冷不丁出現在她床邊,她竟完全不覺得怕。
帳篷裡很昏暗,應該是天黑了,但生起的炭火帶來光亮,帶來溫度,也帶來靜謐的劈啪聲。
馮玉仰躺在那裡,一麵痛得抽氣,一麵咬牙叫了聲:“阿、阿莫。”
“……是我。”
異族人的漂亮麵孔出現在她的視野範圍內,並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就好像他是個大夫。
馮玉半開玩笑,當然也有真心詢問的成分:“我還能活多久?”
便見阿莫眉頭皺一皺,嘴上回了句:“不要亂說。”
然後就掀起了馮玉蓋在身上的大氅。
馮玉被嚇了一跳,好在她身上還纏滿繃帶:“你乾嘛?”
卻見阿莫已經伸手開始解繃帶了:“給你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