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顧閒本來想溜走,結果張居正沒讓他走,要考校他今天的讀書成果。
都準備當自家子侄來看顧了,自家兒子一直享受著的飯後考校活動當然不能漏掉顧閒。
對於自己看好的後輩,張居正一向要求得非常嚴格。尤其是像顧閒這種愛到處遊逛的,那更是要好好摸清他的底子,不動聲色地增大他的讀書任務量,省得他每天不是去烤鴨就是去撿鵝。
哪個像他這麼大的少年郎能這麼悠遊自在?
張居正自己最近忙得不行,內閣同僚都在相互攻訐,活全堆著沒人乾。
估摸著大夥也不太想經手目前這些事情,因為今年趁著改元一盤點,才發現國庫實在太窮了,窮得幾乎隻剩下個空殼子。
今年碰上新皇登基還得減免一部分的賦稅,剩下的存銀連官吏的俸祿和邊關的糧餉都湊不齊,內閣人心又不齊,許多事誰碰誰倒黴。
更糟糕的是,隆慶皇帝似乎也不是他們期盼的明君。
這一點誰都不敢說,但經過這幾個月的觀望大家心裡大多都有了底——
沒了先皇在上頭壓著,過去那位遇事謹小慎微、頗有明君之資的隆慶皇帝才剛登基就放縱起來了。他對國事不甚關心,隻關心如何充實後宮以及索要銀錢供他享樂。
這樣的新皇,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會是一位英明果決的明君。即便針對現在朝廷的種種困局提出解決之法,新皇也不一定會支持你去執行。
張居正自己既忙碌又擔憂,哪裡看得慣顧閒每天這麼優哉遊哉到處遊逛,他第一個就點了顧閒的名。
顧閒:!
您不是教導親兒子嗎?怎麼還有我的份!
不過顧閒也不虛,他可是看過書才出去遛彎的。他一臉自信地把自己的閱讀進度講了出來,讓張居正隻管問,保證倒背如流!
張居正眼底多了幾分並不明顯的笑意,還真在對應範圍內考起了顧閒,但並不是讓顧閒直接背誦,而是十分隨意地截取幾句話出來讓他破題。
這就不僅僅是要會背了,還得理解其中含義,並且用兩句簡練的話來詮釋題目的意思、點出全文的中心。
顧閒早些年去縣學旁聽,那些生員每日也是在學這些。
想要參加科舉,就繞不開八股文。八股麼,指的就是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這八個環節。
考生的答卷都是套這麼模版寫的,閱卷多的考官隻消看個頭尾就能判斷你是什麼水平,中間隻要不犯什麼忌諱都不影響打分!
所以想要考得好,破題是最關鍵的一步。要是連破題這個環節都跑偏了,後頭寫得再天花亂墜都沒用。
這種沿用了數百年的八股文後來一度被批判為封建糟粕,不過就顧閒了解到的情況來看,要是誰家近幾代曾出過清朝進士,那也是很值得拿出來說道說道的事情。
可見在隻要科舉製度還在一天,有能力考的都該去考考!
無論想要做什麼,有個進士出身都方便很多。
難得有張居正這樣的人物願意教導自己,顧閒一點都不抗拒,積極地參與這場飯後考校。
顧閒思維敏捷,幾乎是張居正一說出題目,他就能迅速給出破題思路,聽得老二張嗣修和老三張懋修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十來歲的半大少年好勝心最強了,一看有這麼個近乎同齡的厲害“舅舅”在,頓時都不由自主地在心裡跟著破起題來。
王氏雖不懂科舉上的事,但也從張居正以及幾個孩子的反應中知曉這小舅子天賦頗好,過後便叮囑幾個孩子可以多跟顧閒玩耍。
對待一個很可能有好前程的後輩,跟對待前來蹭吃蹭喝的窮親戚態度當然不可能一樣。
顧閒真要是個遊手好閒的家夥,王氏是不可能讓自家孩子跟他親近的——當娘的肯定得為自己孩子考慮!
張簡修這個極其好動的小子都不用王氏吩咐,他在張居正麵前沒答上來也不愁,等張居正一走他就纏著顧閒要去看鵝。
一大一小就溜去顧閒現搭的鵝窩裡觀察那隻毛茸茸的小鵝。
彆看它身上隻長著絨毛,巡視起自己的領地來已經有模有樣了,短短一頓飯的功夫連旁邊的石頭都被它翻了一遍。
真要長大了不知得多凶!
顧閒信心滿滿:“等它長大了,連蛇都不敢來。”
張簡修立刻說:“那可太好了,我怕蛇!”
顧閒說:“蛇有什麼好怕的,我聽說撒上椒鹽炸一炸,很香的。”
他一直對蛇肉的味道很感興趣,但他師父很不喜歡這些“邪門歪道”,認為“南蠻子才愛的玩意”。
小孩子都這樣,大人越是不讓乾的事就越好奇。顧閒總想著要是哪天有蛇不長眼地撞到自己手裡,他一定得嘗嘗味道!
可惜也不知是不是蛇感受到威脅,從來不往他麵前跑。
真是令人扼腕!
張簡修已經愛上顧閒的手藝了,聽後一臉堅定地說:“等我長大了,抓蛇給你做來吃!”
顧閒一聽,這可不興抓啊,出事了算誰的?他忙對張簡修諄諄教誨:“那可不行,要是遇上毒蛇怎麼辦?見到蛇最好還是繞著走。”
看看《捕蛇者說》,在毒蛇出沒的地區,很可能爺孫三代人死在捕蛇上!
為了口吃的,不值當!
張簡修一聽後果這麼嚴重,剛生出來的那點兒膽氣立刻又癟了下去,咕噥著說:“那算了,我不抓了。”
一大一小達成共識,各自回去睡覺。
翌日一早,張居正不僅收獲了顧閒給煮的養生飲子,還多了顧閒以及張敬修、張簡修三個小尾巴。
顧閒表示鵝是要溜的,總關在家裡會很鬨騰,所以決定從今天起開始每天早起溜鵝。
至於張敬修和張簡修為什麼跟著,那當然是他覺得人也是要出門溜達的,一天到晚悶在家裡埋首書案也會出事。
要不是沒見到老二他們,顧閒還要把另外兩個外甥也一並喊上哩!
他前天已經估算過了,從家裡走到宮門口也就那麼幾千步路,往返湊個一萬步,算是非常不錯的運動量,對鵝好,對人也好!
張居正:“……”
沉默,是今早的叔大。
他瞥向那隻看起來精神抖擻的小鵝,想起自己昨天還覺得顧閒不可能天天趕鵝送他上衙,這可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啊!
眼看張居正還是想拒絕,顧閒又開始給張居正講起久坐不鍛煉的危害。久坐不運動,痔瘡最容易找上門!
這可不是他危言聳聽,而是無論是正史的記載、野史的記載,還是張居正自己的書函,都表示他後來飽受痔瘡困擾。
現在張居正還年輕,還有機會改正自己的不良生活習慣,爭取遠離痔瘡危害!
要不然這會兒洋醫生那些手段又沒有傳過來,痔瘡切除手術完全做不了,隻能用一些一聽就讓人頭皮發麻的辦法。
顧閒說道:“您知道嗎?我聽說有的人治療痔瘡是用火罐吸住那肉團,將它吸出來割掉!”他光是這麼說著,自己也覺得疼,邊發出“嘶”的一聲邊搖起了腦袋,“難怪有的人寧願吃砒霜來治這病都不願意割呢,說不準一割就把命都割沒了!”
張居正:“……”
能不能不要對需要久坐辦公的人說這些。
聽不下去了。
小小痔瘡,真這麼嚴重嗎?!
顧閒見張居正聽進心裡去了,繼續發表自己的看法:“趁著還年輕,我們要防範於未然,不僅要長命百歲,還要活得有尊嚴、活得有體麵!這人一生病,就跟那砧板上的魚那樣任人宰割,想想就難受。”
張居正點頭說:“你說得有理。”
顧閒一臉驕傲:“對吧,您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他趁熱打鐵地邀請張居正從今天起彆坐官轎了,咱一起遛彎去,每天一萬步,走出健康好身體!
在顧閒一番激情遊說之下,張居正不得不帶著群小尾巴開始了自己今天的徒步上衙活動。
就這麼乾走也不是事兒,張居正便在路上給顧閒三人布置今天的功課。
尤其是顧閒。這小子真是太閒了,歪理還一套一套的,連他都不知不覺地上了他的套,開始關注起自己會不會被痔瘡找上門。
他平時一天也就坐……四五個時辰,也不是很久吧!
這麼一算,張居正更沉默了。
當天不必開大朝會,宮門口倒是不像第一天那麼熱鬨,他們隻在路上遇到幾個同僚。見張居正在教導幾個後輩,大夥也都知趣地打完招呼就自己走。
到了內閣,徐階他們也沒再逮著張居正打趣。畢竟這種小事笑個一兩回就差不多了,都是得為大明做重要決策的內閣成員,哪能一天到晚這麼撩閒?
高拱倒是覺出張居正今天有那麼一點不同。
重點體現在,張居正今天特彆喜歡往外跑。
要去六部走一趟?張居正表示他去;要去翰林院走一趟?張居正表示他去;要去向陛下請示?張居正表示他去。
雖說張居正資曆最淺,平時很多活都是他在乾,但也沒有這麼大包大攬過。
不對勁,這不對勁。
等張居正終於閒下來,高拱才好奇地湊過去問:“你今兒怎麼回事?跟屁股下有釘子似的老往外跑。”
張居正又是一陣沉默。
能說嗎?有些事情是不能關注的,一旦開始關注就會疑心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真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
事已至此,不如……拖高拱下水!
不能隻有自己受這種折磨。
既已拿定主意,張居正便娓娓問道:“……你知道久坐的危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