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折金桂(1 / 1)

推荐阅读:

這陣風緩慢而經久。

人被注視時,時間流速如同從膠質淌過一樣被延長,緘默相望的場景,於林晉慈而言,十分難熬。

擅長活絡氣氛的表妹,以及試圖破壞氣氛的魏一冉都不在,林晉慈和傅易沛仿佛成了一場實驗中缺乏催化劑的兩種化學物質,毫無乾擾,直白呈現各自的特性。

視線中的傅易沛,自在、不見局促,甚至帶著一絲微笑。

林晉慈缺乏表情,卻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內心的局促外顯了,被人捕捉,她看見傅易沛嘴角的笑容括至近乎溫柔的弧度,對她說:“要不要過來看看?桂花開了。”

林晉慈起初沒作聲,抓著手機的指骨不由捏緊了一下。

她想到她和傅易沛相識之初。

朋友問她為什麼會討厭傅易沛,十六歲的林晉慈腦海裡,浮現的也是傅易沛的笑容。

她低垂著眼睫,不講理地冷淡出聲:“就是不喜歡。”

彼一時的心境,如今已經找不到蹤跡。但此時看著傅易沛,二十六歲的林晉慈仍感到討厭。

她討厭他顛倒了他們之間的秩序,麵對林晉慈,傅易沛沒有理由再用這樣的笑臉。

林晉慈看著他那隻搭在窗外的手臂,可能夾著煙,灰毛衣捋到小臂,纖維在陽光裡染上柔軟色澤。

沉默過久的林晉慈,語氣生硬地拒絕。

“不了。聞不慣煙味。”

“沒抽煙。”傅易沛聲音低下去,笑意淺淡,“早戒了。”

林晉慈微微愣了一下。

傅易沛讀電影學院的時候,帶林晉慈跟他們係裡的人吃過飯,因為等林晉慈下課,他們兩個遲了一個小時才到,包廂裡打過一輪撲克,無論男女指尖都夾著一支煙,一室笑語,吞雲吐霧。

傅易沛讓服務生另開一個包廂,一夥人跟著遷移,一位女同學熄了煙,跟林晉慈開玩笑,說他們這些搞創作的半桶水,金蛋未必能孵出來,對尼古丁上癮的惡癖,倒一個沒能幸免。

那時的林晉慈沒說話,看向傅易沛。

她沒有置喙他人的意思,僅是驚訝,可能是那時候她對傅易沛的關注太少,好像從來沒見過傅易沛抽煙。

傅易沛安排好乾淨的新包間,來到林晉慈身邊,麵孔十分明亮地衝她笑了一下,對她說,以後都不抽了。

林晉慈比煙癮更早離開傅易沛的世界,所以並不清楚他什麼時候戒了煙,戒煙的原因又是什麼。

大概以為林晉慈不信,傅易沛將那隻窗外的手抬起來。

沒有煙。

手上捏的,是一小截綴滿金桂的細枝。

“過來啊。又不會吃了你。”

“我又不怕。”林晉慈走過去說,“是你先在裡麵待不下去的。”

“是有點待不下去。”

他應著聲,指尖轉弄一小枝桂花,開熟的幾粒金黃色,脫枝墜進一叢花影裡,沒了蹤跡。

“我怕你表妹再追著我問,柯燃和許絮到底有沒有談過。”

剛才表妹在飯桌上的確刨根問底過娛樂圈知名熒幕c“燃絮”be的瓜,多個版本的故事泛濫到自相矛盾,表妹想知道一個石錘。但傅易沛並沒有正麵回答,應付過去了。

林晉慈有些故意:“那到底有沒有談過?”

傅易沛笑了一下,靠在窗邊,打量著林晉慈:“你也問?你連這兩個人是誰都不知道吧?”

“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無知的人?”

“不是無知,是你以前從來不關心這些。”

“那是以前。”

意識到這四個字很有深究之處,停在這裡有些不合適,林晉慈很快補了一句話,“我家樓下商場有許絮的手表廣告,我見過,記得。”

傅易沛默默垂斂眼睫,林晉慈的手腕戴著一隻表,極簡的表盤,大三針搭配了日曆月相:“你這塊就是。喜歡這個牌子?”

林晉慈也低頭看了一眼。

她有好幾塊手表,風格都差不多,有時出門著急,不用管搭配,隨便拿一塊也不會出錯,這塊表顯正式,倒不是她私下最常戴的那塊。“我不太懂表,這是彆人送的。”

“那你朋友還挺大方的。”

林晉慈罕見地語頓了一下:“有合作,品牌方送的。”

傅易沛猜到是誰,畢竟該品牌啟用的國內男藝人屈指可數。

甚至不必這樣猜,換種說法,整個娛樂圈願意送林晉慈昂貴手表的男人,大概有兩個,而林晉慈會接受贈送的,隻有那一個。

也合理了。

林晉慈才不會莫名其妙地關注許絮的手表廣告,這個手表品牌,在她心裡另有指代。

傅易沛沒說話,隻幅度很小地挑了一下眉,了然又並不在意的樣子,側著臉,任由風在麵頰上吹拂。他已經儘可能不讓林晉慈尷尬,以彼此心知肚明的沉默,略過可能會破壞當下氣氛的話題。

可林晉慈依舊不自在。

根本無心去看樓下種滿金桂的小花園。

不曉得古代是否有這種刑罰,讓問心有愧的人去麵對不計前嫌的受害者。這應該也算一種精神折磨。

小臂被風吹得發涼,林晉慈想去捋袖子,傅易沛卻先一步伸手,動作劃破空氣,靠近過來,林晉慈猶如被定身,避無可避。

最後,那手隻輕輕在她手表上虛點了一下,甚至碰都沒有碰到她。

“這裡刮壞了。”

繃緊的脊柱沒有完全放鬆下來,林晉慈再一次低頭,更細致地觀察——手表側邊的金屬上的確有兩道刮痕。

她想起來了。

上一次她戴這塊表去施工現場,在大理石上蹭的,本來放到一邊打算去送修,結果把這事兒忘了,今天又戴了出來。

林晉慈簡單解釋,說話間,將手表摘了塞進衣兜裡,她忘了摘手表前她本來打算把袖子扯下來,小臂已經冒出一小片雞皮疙瘩。

傅易沛卻記著她剛剛怕冷似的縮肩,也注意到她小臂肌膚上的變化。

他沒有碰到她,但確確實實逾矩,拇指和食指撚她堆疊的黑色線衫袖口,兩邊都扯了一下,白皙的手臂嚴嚴實實被保護住。

“這麼怕冷還在瑞士待那麼久。”

這種嘮叨似的話,淡淡道來,剔儘曖昧,像一陣沒有目的的暖風,拂近即散。

林晉慈對此感到陌生,甚至惶恐,寧願這樣好的風彆吹來。

“學習,後麵是工作需要。”林晉慈回答得很官方,她本來想解釋沒有一直待在瑞士,在米蘭也待了大半年,遇見現在的老板唐蓁,繼而有了回國的想法。但稍加思忖,便沒了傾吐欲。

傅易沛說:“了解。”

他甚至都不問她如今在哪裡工作。

魏一冉不久前打聽時,她語氣很差地說無可奉告,或許是如此,傅易沛不會再強人所難。

一扇窗好似被劃成了楚河漢界,兩人各居一端,直視對方的麵龐,一個雲淡風輕,一個淡漠疏離。

漸漸的,傅易沛的表情先有了細微變動,可能是由林晉慈此刻的狀態,聯想到昨天在酒店那次視若無物的對望。

“昨天你站在門口,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跟我打招呼,希望今天這頓飯沒有為難到你。魏一冉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的,讀高中那會兒他就經常來咱們班挑事兒。我回頭說他。”

在隨性鬆弛這點上,少年時代的傅易沛就是林晉慈所見之人中的典範人物,後來遊曆他鄉,也見過能人無數,依舊無人能及他。

林晉慈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昨天不想跟他打招呼是真。她一直缺乏在情感過分充沛的場景下調度自我的能力。

曾有機會擔任過導演係學子期末周作業裡的小小配角。

林晉慈對演戲一竅不通,但那次體驗良好,她完成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鏡頭,回到鋪著餐布的草坪上,身邊的男生在研究新鏡頭,她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向碧藍如洗的天空。

有些雀躍,又有些天然的憂鬱。

“他們說人生如戲,可是真實的人生根本沒有導演,我希望,在某些時刻,像剛剛那樣,當我站在人生的重要場景裡,能有個導演在鏡頭後講戲,告訴我該如何反應才恰當,如果我做得不好也沒關係,可以ng一條,再重來。”

身邊的男生舉起相機,相機擋著他的臉,相機後的聲音如陽光般暖:“講戲的導演來了,林晉慈,看鏡頭——”

林晉慈看向傅易沛,淡淡地彎了一下嘴角:“謝謝。也沒有放心上,隻是嫌他吵。”

雖然傅易沛沒問,但林晉慈想說一下自己如今工作的地方,畢竟她已經知道他的公司所在,就當禮尚往來。

“我現在工作的地方在潤甫園區。”

“哦,那不遠。”

“嗯。”林晉慈很輕地點了一下頭,“隔著東環路,是臻合建築事務所。”

傅易沛“嗯”了一聲,不知道是否出於客套,他說他聽過臻合事務所的名字,似乎在業界頗有名氣。

林晉慈以為他認識唐蓁,她曉得唐蓁在國內人脈頗廣,之前所裡也有不少客戶是影視圈的人。

她本欲延伸一下,唐蓁是她同門師姐,但傅易沛先一步移下去了目光,看著她捏在手裡的手機,聲音很淡。

“有人給你打電話,你先接吧。”

屏幕正亮著,是一通微信電話,致電人的姓名備注“成寒”連同一張吉他頭像都赫然顯示著。

林晉慈看到屏幕,心跳鼓脹了一下。

她很快看了一眼傅易沛,對方好像誤會了她的意思,立刻轉身作避嫌狀,將修長的手臂搭在窗沿,心無旁騖,躬身賞花。

林晉慈的心煩加重,但並不能像處理一條斃命的麗麗魚那樣,撈起、扔掉,就算解決。

她深呼吸,接起電話,放到耳邊。

“喂,什麼事?”

“怎麼,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我們都多少天沒見麵了,你算算日子。林工近日忙否?”

“少怪腔怪調了。”

那語調親昵,傅易沛側目輕瞥,不多時,又將視線重新挪至窗外。

陽光反射在葉片上,亮到慘白,讓傅易沛的眼睛不太舒服,他沒有將目光移開,隻是靜默無聲地承受著這種不舒服。

林晉慈沒有刻意再走遠,就在一步之遙,但她側過身子,背對著在場的另一個人,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同人打電話狀態。

然而聲音無孔不入。

她的輕聲細語,以及電話那頭的春風得意,另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雖然老本行早就放下,但可能是科班生的老毛病犯了,傅易沛閒著也是閒著,由這一刻的春風得意,去追溯。

藝人到底不是藝術家,會給自己寫傳記的少,不然成寒這小半生,拿來拍電影也夠了。

從職高不入流的樂團吉他手,走到知名音綜節目導師的位置上,不可謂不成功;年少落魄時鼓勵他追求夢想的女孩子,凡塵至青雲,十幾年不離不棄,也實在感人至深。

春風得意,應該的。

傅易沛聽圈內朋友提過一嘴,成寒冬天的檔期不太好約,托誰的麵子都不好使,因他這些年有雷打不動去瑞士滑雪的習慣,但傅易沛清楚,成寒高中跟人打架傷了右腿,日常走路不影響,滑雪這種劇烈運動,除非他嫌腿多了。

成寒去瑞士,大概也不是為了滑雪。

走了神,失了焦,連身邊的電話結束,傅易沛都後知後覺。

林晉慈正看著他,他調整呼吸,恍若未聞剛剛那通電話,隻客客氣氣地開口:“是不是有急事要先走?”

林晉慈沒來得及回答,不遠處先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姐姐,你們怎麼好長時間都不回來啊?”

表妹旁邊的魏一冉,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老同學嘛,敘敘舊。”

“妒夫。”表妹小聲嘀咕,“不跟你敘舊就吃醋。”

後麵那句魏一冉沒聽真切:“什麼妒夫?誰是妒夫?”

傅易沛勸他:“能不能彆一言不合就跟人嗆起來?”

“就是啊。”表妹附和,“你屬炮仗的嗎?”

魏一冉叫表妹客氣些:“你彆忘了你現在要拍的這部戲,還有我投的錢,注意你對金主爸爸的態度!”

表妹直接翻白眼說:“神經病。”

“投資人了不起啊,彆以為我不知道,這部戲是啟映主投的,隻有傅總才能拍板,傅總還在這兒呢,輪得到你說話嗎?”

魏一冉冷哼一聲:“你們倆還真是親姐妹,恃寵成嬌的本事都是一家的!”

表妹蹙起眉:“什麼恃寵成嬌?禁止文盲亂用成語,誰恃寵成嬌了?”

魏一冉跟表妹的嗆聲不知要持續多久,一些無由來的疲憊覆上心頭,林晉慈從表妹手上拿過自己外套,打斷他們的對話,問表妹:“你還有事要回啟映嗎?沒有的話,我先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那你呢?”表妹猜道,“不是又要去工作吧?半天都不讓自己休息啊?”

林晉慈說有點事要處理。

傅易沛看著林晉慈,說了尋常的客套話:“開車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林晉慈“嗯”了一聲。

兩人又互相道了再見。

火藥味這才歇下。

魏一冉卻還不嫌事大,扯著嗓子一句句地喊:“要不要送你們上車?免得你妹妹又說什麼沒誠心,要不再勞您等兩分鐘,我喊個敲鑼打鼓的儀仗隊來?夠不夠誠心?”

表妹邊走邊回身瞪魏一冉,表示無語嫌棄。林晉慈則是低聲問“沒誠心”是什麼由來。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