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家大公子周顯明的聲音。
徐青玉隻好站出來,大大方方上前見禮,“大少爺…”
視線往右,看見那根如意雲頭烏木明杖,男子瞳孔深深,似乎看著她,又仿佛沒看見她。
她又福身:“傅公子。”
“你是…”周顯明並不記得她這號人物,徐青玉隻好自報家門,“大公子,奴是二奶奶的貼身丫鬟青玉。”
“噢,我記得你。”希望之花瞧著倒是個翩翩公子,他雖不管後宅之事,但知曉最近風波,“母親命你查清昨日之事,怎麼查到這藏書閣來了?”
徐青玉飛快瞥一眼那人,隨後又收回視線,“查出一些線索,來此處翻翻書上有無記載。”
“你…”周顯明一抬眉梢,“你認字?”
周府的少爺小姐們都是要上學堂的,但周府的仆人裡除了管家和他身邊的書童,幾乎全是睜眼瞎。
“略識得幾個字。”徐青玉垂下頭去,一副呆傻模樣,“能讀千字文。”
周顯明對能認字的奴仆高看一眼,興趣盎然的問:“讀了哪些書?”
徐青玉心裡厭煩,更怕周顯明突然來一句“讓我考考你”,當下木訥道:“讀過《千字文》,奴婢蠢笨,其他書都看不懂。”
徐青玉自認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但是…就怕周府的少爺們搞“丫頭”文學。
但凡跟少爺們搭上一句話,那就屬實是深愛他不能自拔。
於是徐青玉總結出周府生存法則。
得蠢,得醜,得木。
“正好。”
朦朧的燈火中,希望之花笑著朝她招手,聲音略帶一絲絲沙啞,“我今日受涼,喉嚨不太爽快,傅公子雙目有疾,你來幫他讀這一本《畫魂記》。”
啊?
徐青玉看向坐在窗邊那人。
他換上一身月白色素紋細棉布直裰,配一條暗色織錦帶,瞧著很淡雅素淨,但衣襟上用白玉作為玉石扣,一身清貴。
隻是可惜,那人雙目渙散,瞳孔似乎無法聚焦。
那一點燈火落在他眼底深處,好似璀璨的星光。
雨夜。
高富帥。
還是瞎眼的。
碰上她這保潔小妹。
徐青玉正想法子拒絕,那傅公子卻先笑著拒絕:“不必,你早些回去歇著,我有石頭。”
“得了。石頭大字不認識兩個,口音還重,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周顯明遙遙一指旁邊站著的徐青玉,臉上一抹調笑,“你寧願要石頭那個大老粗,也不要暖玉生香的小娘子,怎麼,我周府的丫頭辱沒了你不成?”
兩人關係顯然極為親近,周顯明話語之間全然不避諱對方的眼疾,當然也沒避諱徐青玉,“你若是眼睛沒瞎,就能看到南方風水養出的小娘子多溫柔乖順。放在屋裡暖床或紅袖添香…那都是極好的事情。”
徐青玉翻了個白眼。
古代女子重清譽,周顯明這番調笑之語…顯然輕視了徐青玉。
她從前還對周家的希望之花帶有濾鏡,看今日這言行,想來平日裡可沒少去青樓。
這整個周府上下…沒一個拿得出手的人。
徐青玉唇角露出嘲諷的弧度,冷不丁瞧見那雙漂亮漆黑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她一凝。
這人不是瞎子嗎?
為何她總覺得那雙眼睛…似乎很是敏銳?
“莫輕慢人家小姑娘。”傅聞山聲音淡淡,在夜裡聽起來更加低沉,算是阻攔周顯明的口無遮攔。
徐青玉耳朵酥酥癢癢。
畢竟誰能拒絕一個幫忙給會所賣唱的ktv公主解圍的高帥富呢?
既是瞎子,會不會比平常人更好騙一些?
她的視線落在那人的腳腕上。
噢,這狐狸精襪子穿得倒是嚴實。
虧她想象了一下午的雪白腳踝…和黃金鏈子。
傅聞山全然不知對方猥瑣心思,從徐青玉臉上收回視線,笑著催促周顯明,“行了,你不必管我,既受了風寒便早些回去歇著。我這兒有石頭陪著呢。”
周顯明確實受了風寒,說話間咳嗽了好幾聲才消停,不過他依然不放心傅聞山,便囑咐徐青玉,“你在這裡侯著,待會將傅公子送回房內。若是磕了碰了,仔細你的皮!”
“是。”
周顯明離開後,整個藏書閣隻剩他們孤男寡女二人。
傅聞山坐在窗邊,窗牖開著,細雨斜飄進屋,打濕他的肩膀,徐青玉快步上前將窗戶關上,又將燈芯挑起,讓其燃得更亮。
“公子,需要婢子讀《畫魂記》給您聽嗎?”
小娘子聲音很好聽。
不同於其他人。
她的聲音很平。
沒有諂媚、沒有輕視、沒有緊張。
就仿佛她麵對的…隻是一個尋常人而已。
“姑娘不必辛苦。”男狐狸很有禮貌,說話間微微頷首,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意味,“《藥草集》在你左手倒數第二個書架的最上一層。”
徐青玉一愣。
這人是開外掛了吧?!
他不僅猜出她此行目的,甚至還熱心提供具體位置。
鬼使神差的她問了一句:“公子真有雙目盲症?”
傅聞山並未計較徐青玉的失禮,反而舒朗一笑:“我就當姑娘這句是誇獎。”
徐青玉微微俯身,真心實意道:“世人大多心瞎眼盲,如行屍走肉,徒具形骸,縱有雙眼,卻難窺世事幽微,人心鬼蜮。而公子雖然雙目有疾,但巧思異於常人,所謂‘明眼人落井,盲者反導之’,公子心燈獨朗,自然能聽懂弦外之音,看清局中迷障。”
夜風中,那男子轉過頭來。
燈火映襯下,他肌膚白得如玉,雙眸愈發幽幽。
傅聞山見過不少拍馬屁的。
但能把馬屁拍出水平、拍出風格、拍得爽而不膩,那確實是一種本事。
許久,他勾唇一笑,“姑娘倒也不像是隻讀《千字文》的人。”
徐青玉一愣,裝作鵪鶉,“婢子隻讀得懂《千字文》。”
傅聞山並未計較這個問題,隻是揮手,“你自去忙吧。”
徐青玉去書架上找出醫藥方麵的書,燈火下,傅聞山看不清那人的麵容,隻能看到一個清麗的輪廓。
周顯明說她漂亮清秀。
傅聞山卻隻曉得她好聞。
她是整個周府…唯一身上沒有脂粉香氣的女人。
隻有皂角混合著鬆林的香氣,像是初冬的第一場雪,冷冽而克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