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聖輝城後,車隊沒有向北,折返回那片熟悉的、屬於阿斯特家族的茫茫雪原。
車輪轉向,沿著一條崎嶇的商道,駛向了南方。
南方,是格雷從未去過的方向。那裡沒有凜冽的寒風,沒有終年不化的積雪,隻有連綿的丘陵和潮濕的、屬於溫帶海洋的空氣。
馬車裡的沉默,比來時更加濃稠,像凝固的沼澤,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艾德裡安公爵,自離開術士高塔後,便再也沒有看過格雷一眼。他隻是坐在那裡,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看著那些飛速倒退的、陌生的風景。
格雷也不再試圖去尋求父親的關注。他像一隻受傷後,躲回自己殼裡的小獸,蜷縮在車廂的角落,用厚厚的毯子,將自己連頭到腳都裹起來,隻留出一雙眼睛,麻木地看著車廂頂上那單調的木紋。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
他隻是本能地感覺到,自己正被帶往一個離“家”越來越遠的地方。
五天後,車隊在一個名叫“溪穀鎮”的偏僻小鎮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小鎮,房屋低矮,街道泥濘,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濕的黴味。
天色已晚,淅淅瀝瀝的秋雨,開始從灰蒙蒙的天空落下。
艾德裡安吩咐車隊,在鎮上唯一一家還算體麵的旅店住下。
格雷被老仆抱進一個二樓的房間。房間很小,陳設簡陋,但壁爐燒得很旺,驅散了些許寒意。老仆為他換了藥,又端來一些溫熱的肉粥。格雷沒什麼胃口,隻吃了幾口,便躺下了。
身體的疼痛,早已被內心的麻木所覆蓋。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而在他對麵的房間裡,艾德裡安·阿斯特,這位北境的守護神,卻毫無睡意。
他沒有點燈,隻是獨自一人,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那被雨水打濕的、泥濘的街道。雨點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而煩悶的聲響。
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枚戒指。那是阿斯特家族傳承了上千年的族長信物——獅鷲之戒。戒麵上的黃金獅鷲,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格雷出生的那天,當他從接生婆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嬰孩時,內心那份難以言喻的喜悅與滿足。那是他的血脈,是他榮耀的延續。
他想起了格雷三歲時,第一次拿起木劍,便能穩穩地站住,眼中沒有絲毫孩童的膽怯,隻有純粹的好奇與專注。那時,他便知道,這孩子,是天生的戰士。
他還想起了不久前,在霜鍛大廳裡,五歲的格雷,以那般驚豔的姿態,擊敗了比他年長的堂兄。那時,他心中充滿了何等的驕傲與期望。他仿佛已經看到,未來,一頭更為強壯、更為耀眼的金色獅鷲,將翱翔於北境的天空。
可現在……
艾德裡安緩緩攤開手掌,看著那枚戒指。
他耳邊仿佛響起了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艾德裡an,記住,你首先是阿斯特家的族長,是北境的守護者,然後,才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家族的榮耀與使命,高於一切。”
高於一切。
是的,高於一切。
阿斯特家族,鎮守北境千年,對抗著來自永冬之地的未知威脅。這份使命,沉重得容不下任何的軟弱與私情。家族需要的是一個強大、完整、能繼承這份責任的繼承人。
而不是一個……廢人。
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破碎的神器。
艾德裡安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的神色。雨水順著窗戶的縫隙滲進來,一絲冰涼,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
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
為了家族,為了北境,為了那傳承千年的使命。
良久,他睜開眼睛。眼中所有的掙紮與痛苦,都已褪去,隻剩下岩石般的、不可動搖的決絕。
他推開房門,走進了格雷的房間。
壁爐的火光,柔和地照在格雷熟睡的小臉上。或許是夢到了什麼,他的眉頭,依舊是微微蹙著的。那兩條被繃帶包裹的腿,安靜地放在被子下,像一個無法被忽視的、殘酷的烙印。
艾德裡安在床邊站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這個他曾經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孩子。
最終,他俯下身。
他伸出雙臂,給了格雷一個有些笨拙,卻異常用力的擁抱。他能感覺到兒子瘦小的身體,在他懷裡微微動了一下。
他將嘴唇,湊到格雷的耳邊,用一種近乎耳語的、沙啞的聲音,輕輕說道:
“好好睡一覺,格雷。”
“一切,都會好的。”
說完,他鬆開手,站直了身體,再也沒有看床上的孩子一眼。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間,仿佛身後有猛獸在追趕。
他沒有看到,在他轉身之後,黑暗中,格雷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格雷並沒有完全睡熟。父親那突如其來的、帶著一絲顫抖的擁抱,和他那句奇怪的話,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他想開口問些什麼,但父親已經離開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淹沒。
格雷聽著那嘩嘩的雨聲,心中那份不安,越來越濃。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夜無眠。
直到天快亮時,疲憊才終於戰勝了恐懼,讓他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當他再次醒來時,是被窗外透進來的、刺眼的陽光喚醒的。
雨,停了。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
照顧他的那個老仆,不見了。
格雷的心,猛地一沉。他撐起身體,大聲地喊道:“父親?父親!”
沒有回應。
他又喊了幾聲,回答他的,隻有自己那帶著一絲驚惶的回音。
他掙紮著,想爬下床。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床頭櫃上的東西。
一個沉甸甸的、用上好皮革製成的錢袋。錢袋的旁邊,還疊放著一件嶄新的、用厚實毛呢料裁成的、足以抵禦寒冬的厚衣服。
格雷怔怔地看著那兩樣東西。
那是……什麼?
一股冰冷到極致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瞬間竄上了天靈蓋。
他發瘋似的,用雙臂支撐著自己殘廢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從床上蹭了下來。地板冰冷刺骨,但他感覺不到。他用一種近乎爬行的姿態,狼狽地,移動到了窗邊。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扒著窗台,抬起了頭。
窗外,是雨後泥濘的街道。
旅店的門口,空空如也。
那輛載著他的、寬大的馬車,不見了。
父親那匹神駿的黑色戰馬,不見了。
那些穿著阿斯特家族製服的護衛,也全都不見了。
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整個世界,除了他自己,和這個陌生的、散發著黴味的小房間,一切都消失了。
他被留下了。
像一件被用舊了的、不再需要的行李,被隨意地,丟棄在了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
格雷扒著窗台的手,因為過於用力,指節已經發白。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卻感覺肺裡像被抽乾了空氣一樣,一陣陣地發痛。
他想哭,卻發現自己,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他想喊,喉嚨裡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原來,這就是父親所說的“一切都會好的”。
原來,這就是那場漫長旅途的,最終目的地。
原來,他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溫度。
五歲的格雷·阿斯特,在他被父親拋棄的第一個清晨,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有時候,遠比最寒冷的永冬之地,還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