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請帖,如同一道無形的旨意,讓整個鹹陽城的暗流,都為之……靜止。
衛尉府內,李信摔碎了他最心愛的酒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中車府令的官邸,趙高隻是撚著蘭花指,對著銅鏡,幽幽地說了一句:“這盤棋,越來越好看了。”
而“考工格物司”內,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神明般的眼神,看著他們那位,即將赴一場帝國最高規格“鴻門宴”的東家。
墨塵沒有帶任何護衛,甚至沒有讓阿猛跟隨。
他隻身一人,換上了一身最普通的青色布袍,登上了一輛由丞相府派來的,外表樸素,內裡卻極為舒適的馬車。
丞相府,坐落於鹹陽宮之側,與衛尉府的森嚴壁壘不同,這裡,更像是一座幽靜的,充滿了書卷氣的巨大園林。
亭台樓閣,曲水流觴。
但墨塵知道,在這片風雅之下,隱藏著的,是整個帝國最精密的,由律法與權謀編織而成的,殺人不見血的天羅地網。
引路的舍人,沒有將他帶到威嚴的正堂,而是穿過重重回廊,來到了一處極為雅致的書齋。
書齋名為“思過齋”。
齋內,沒有奢華的陳設,隻有四壁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麵,擺滿了數以萬計的竹簡。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墨香和竹簡的清香。
一個身著玄色深衣,須發打理得一絲不苟,眼神如同古井般深邃的中年文士,正跪坐在書案前,靜靜地,擦拭著一柄古樸的秦劍。
他,就是大秦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法家集大成者——李斯。
他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看墨塵一眼,隻是專注地,用一塊潔白的絲綢,一遍遍地擦拭著那冰冷的劍鋒。
整個書齋,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這是一種無聲的下馬威。一種源於絕對自信,足以讓任何人在他麵前都心神失守的,恐怖氣場。
墨塵沒有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走到李斯的對麵,學著他的樣子,跪坐下來。
然後,他也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小小的,由他親手打磨的,刻著精密刻度的魯班尺。
他也拿出一方絲巾,開始安靜地,一遍遍地,擦拭著那魯班尺上的每一道刻度。
李斯擦的是“法”的利器,是帝國的權柄。
而墨塵擦的,是他“理”的標尺,是萬物的準繩。
這是一場無聲的,在相見第一刻,就開始的“道”與“法”的對決。
許久,李斯擦拭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第一次,正視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你,很不錯。”他的聲音,平淡,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斷言。
“丞相大人謬讚。”
“我的人告訴我,”李斯將秦劍歸鞘,放到一旁,“你,在甘泉宮,對陛下,講了一個關於‘格物致知’的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草民的道。”
“好一個‘道’。”李斯的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弧度,“那我今日,也想請教一下墨司丞的‘道’。”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手邊的劍,又指了指墨塵手中的尺。
“我這柄劍,代表著大秦的‘法’。法,嚴苛、冰冷、不容置疑。它規定了帝國的邊界,丈量著萬民的生死,是維係這個龐大帝國運轉的……唯一準則。”
“而你那把尺,代表著你所謂的‘理’。理,變幻、無窮、充滿了無限可能。它能造出神物,也能……滋生出不該有的野心。”
他看著墨塵,終於問出了那個,足以決定他生死,也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問題。
“墨司丞,你來告訴我——”
“法,與理,孰輕?孰重?”
來了!
這才是這場鴻門宴,最致命的殺招!
這是一個兩難的絕境!
說“法”重,則等於否定了自己“格物之學”的根本,將自己,徹底變成法家的一條狗。從此,再無自主,再無未來。
說“理”重,則等於公然挑戰大秦以“法”立國的根基!這是在質疑整個帝國的體製,其心可誅,是為謀逆!
墨塵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將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魯班尺,對著李斯,鄭重地行了一禮。
“回稟丞相大人。”
“草民以為,法,與理,無分輕重。”
“哦?”李斯的眼中,閃過一絲興趣。
“敢問丞相大人,”墨塵反問道,“若要造一艘能橫渡江海的巨船,是船的龍骨重要,還是驅動它的風帆重要?”
李斯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法,便是船的龍骨。”墨塵的聲音,在書齋中回響,清晰而有力,“它為巨船定下規矩,劃定方圓,確保其結構穩固,不會在風浪中散架。沒有法,任何奇思妙想,都是空中樓閣,終將傾覆。”
“而理,便是驅動這艘巨船的風帆與船槳。它讓巨船,有了前進的方向,有了破浪的力量。沒有理,船造得再堅固,也隻是一塊漂在水上的廢木,永遠無法抵達彼岸。”
“無法之理,是為空談,風帆再大,也會被狂風撕碎。”
“無理之法,是為惡法,龍骨再堅固,也隻是一座漂在水上的……囚籠。”
“故而,草民以為,”墨塵抬起頭,迎著李斯那深邃如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最後的答案。
“法理,本為一體。”
“當以天地萬物之‘理’,立萬世不易之‘法’!”
“法,是‘理’的體現,為萬物定下規矩。”
“理,是‘法’的根基,為規矩指明方向。”
“丞相大人以嚴法治國,是為‘體’,是為‘綱’。”
“而我墨塵,以格物窮理,是為‘用’,是為‘目’。”
“綱舉,則目張。體用結合,方為……治國平天下之……大道!”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
整個“思過齋”內,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
李斯的眼中,那古井無波的深潭,第一次,掀起了真正的,驚濤駭浪!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一個,比他自己,看得更遠,想得更深,甚至……站得更高的,妖孽!
他李斯,窮儘一生,都在為帝國,鑄造一具最堅固的骨架。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在思考著,如何為這具骨架,注入一個,能讓它奔跑、跳躍、甚至飛翔的……靈魂!
許久,李斯才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當他再次睜開時,眼中所有的審視與鋒芒,都化作了一聲,發自肺腑的,悠長的歎息。
“我……不如你。”
他站起身,對著墨塵,竟……緩緩地,行了一個平輩之禮。
“墨先生,請受,李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