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空曠的大殿之內,落針可聞。
始皇帝那雙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案幾前那個俯首而立的年輕人。
“為朕,詳細講講,你這‘道’。”
帝王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濃厚的興趣。
一旁的趙高,垂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但那微微眯起的,毒蛇般的眼縫裡,卻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他倒要看看,這個鄉下來的小子,如何能將他那套所謂的“格物致知”,講出一朵花來。
墨塵知道,這是他此生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演講。
聽眾,是這個時代唯一的,至高無上的神。
他沒有絲毫的慌亂。他緩緩站起身,對著始皇帝,再次深揖。
“陛下,草民不敢妄談‘大道’。草民所知,皆是些……微末之技。”
他沒有直接開始長篇大論,而是伸手指了指案幾上那盞正在燃燒的,造型古樸的青銅燈。
“敢問陛下,為何這燈芯,能吸油而燃,永續光明?”
始皇帝的眉頭,微微一挑。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從未有人問過。自古以來,燈,就是這麼用的。
“敢問陛下,為何木浮於水,而鐵沉於底?”
“敢問陛下,為何風箱鼓動,能助爐火燒得更旺,煉出更精良的鐵器?”
墨塵一連三問,問的都是世間最尋常不過的現象。
“這,便是草民所說的‘理’。”
他沒有等皇帝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的聲音,在這一刻,充滿了奇異的自信與魅力。
“燈芯吸油,是因其內有無數細微孔道,此為‘虹吸之理’。若通此理,則可造出能自行引水上山,灌溉萬畝良田的龍骨水車!”
“木浮鐵沉,是因其質之輕重,疏密有彆,此為‘浮沉之理’。若通此理,則可計算舟船之載重,造出如草民圖紙上那般,吃水極淺,載量卻遠超尋常船隻的‘平底方舟’!”
“風助火旺,是因風能助燃,此為‘氣動之理’。若通此理,則可改良風箱,提升爐溫,將百煉鋼,變為千煉鋼,讓我大秦將士的兵刃,更利,甲胄,更堅!”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著始皇帝。
“陛下,這,便是‘格物’。”
“格一物,而知一理。知一理,而通萬法!”
“草民所獻之‘戍卒甲’,不過是窮究了皮革、金屬、人體發力之‘理’,而做出的粗淺之物罷了。”
一番話,石破天驚!
趙高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驚駭地發現,墨塵所說的,並非虛無縹緲的仙神之說,而是一種……一種有著嚴密邏輯,可以被驗證,可以被複製,可以被無限推廣的,可怕的“方法”!
這種“方法”,一旦被帝王掌握,其能爆發出的力量,將是何等的恐怖!
而龍椅之上的始皇帝,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中,第一次,真正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不是那些隻知空談的腐儒,他是一個用鐵蹄和律法,丈量了整個天下的實乾家!他修長城,築馳道,統一文字、度量衡,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墨塵口中這些“微末之技”,背後所蘊含的,足以改變帝國根基的,可怕力量!
“長生……”許久,始皇帝才沙啞著嗓子,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你這‘格物之法’,可能助朕,求得長生?”
這,才是最終的考驗。
墨塵深吸一口氣,再次叩首。
“回陛下,草民不知。因為,草民尚未窮究‘人體’之理,‘生死’之理。”
“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堅定,“草民深信,大道萬千,其理歸一!陛下所求之長生,亦必有其‘理’在!”
“方士煉丹,采金石草木,卻不知其性,不明其理,隨意混雜,與賭徒無異。故而,百無一成,甚至反受其害。”
“而‘格物之法’,則不然。它要求我們,先去格儘天下草木之理,辨其寒熱溫涼。再去格儘天下金石之理,知其相生相克。最終,再來格這人體生死之理!”
“此道,或許艱難,或許耗時百年,千年。但它,是唯一一條,可以看清前路,可以步步為營,最終,能真正觸及那‘長生大道’的……通天正途!”
他沒有許諾長生。
他隻是,為這位渴望長生的帝王,描繪了一條,看得見,摸得著,充滿了邏輯與希望的……科學之路!
大殿之內,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始皇帝閉上了雙眼,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擊著。
每一次敲擊,都像一柄重錘,砸在趙高和墨塵的心上。
許久,他才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威嚴和審視,都化作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熾熱的光芒。
“好!”
“好一個‘格物致知’!”
“好一個‘通天正途’!”
他猛地站起身,走下龍椅,親自,扶起了依舊跪在地上的墨塵。
“朕,今日,不封你的官,也不賞你的錢。”
他的手,按在墨塵的肩膀上,那隻手上,仿佛蘊含著整個帝國的重量。
“朕,賜你一道……前所未有的權力!”
“傳朕旨意!”他對著殿外,朗聲喝道。
“於少府之內,另設一司,名為——‘考工格物司’!”
“命墨塵,為考工司監丞!總領其事!”
“準其,於帝國之內,自由招募天下所有能工巧匠!準其,調閱少府之內,所有關於營造、軍備、舟船、醫藥之檔案!”
“朕,要你,用你這‘格物之法’,為朕,為我大秦,格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
“朕,也等著你,有朝一日,能為朕,格出那真正的……”
“長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