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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槐桑硯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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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如同融化的金液淌過古樸的雕花窗欞,在書院青石地麵上碎成點點躍動的光斑。三聲清越的晨鐘餘韻尚在梁間嫋繞,徐雲瀚已然如青鬆般挺拔端坐於書案前。靛藍棉布的直裰纖塵不染,襯得少年腰背勁直,眉宇間凝著一股遠超同齡人的端穆沉靜,竟隱隱與院中那株虯枝如鐵的百年老桑有了幾分神似。案上攤開的竹簡泛著黃潤光澤,其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色飽滿,隱隱流轉著烏亮的光。一絲幽邃清冽的氣息自墨跡中逸散——那是三叔徐安自京都帶回的上品徽墨,細細碾入了天山雪蓮淬取的冰片,研磨出的墨色也仿佛浸潤著雪嶺深處的寒氣。

竹簡翻動,發出輕微的“沙沙”細響。徐雲瀚持筆凝神,眸光專注。眼角的餘光卻悄然流連於身旁:妹妹雲兒正用厚重的《禮記》墊著下頜,額前細軟的劉海柔順垂下,不經意掃過她羊脂玉般的嬌嫩臉頰。她杏眼半闔,長睫如蝶翼般垂落微顫,恰似春日籬下慵懶酣眠的白貓。尤其惹眼的是發髻兩側那對銀絲精工纏就的蝴蝶簪,薄翅玲瓏剔透,隨著她輕緩的呼吸微微戰栗,活物般在晨光裡振翅欲飛。

驚變生於刹那!

“啪!”

戒尺擊打紫檀案幾的脆響驟然炸開!其聲裂帛,嚇得簷角幾隻憩息的灰麻雀驚惶四散!陳夫子那頎長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如淵渟嶽峙般立在講席之上,靛青直裰的下擺無風自動。老人麵色如霜,花白的須髯因震怒而根根微顫,腰間那枚象征進士及第恩榮的鶴紋羊脂玉佩隨著急促呼吸叮當亂響——那撞擊聲,竟如金石相擊,帶著某種威壓。

“徐雲兒!”夫子聲音沉如古鐘,目光銳利如電掃過滿堂,最終釘在雲兒身上,“你可是魂遊了太虛?抑或元神出竅在靈台方寸之外?!身為蒙童,坐應如巨鐘之穩重,立當效勁鬆之挺拔,禮遵古訓,行循世儀!”老人的斥責如飛瀑擊石。

隨即,視線驟然掠過徐雲瀚:“嗯?你是雲兒的兄長?倒是一副新鮮麵孔。”語氣稍緩,帶著審視的意味,“念你初來乍到,不通學禮,姑且……暫放一馬。”

徐雲瀚心頭一凜,急忙起身離席,依足書院規矩拱手作揖。然而思緒如電,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回憶起昨日茶肆聽鄧老講古時那些俠客的豪爽作派——隻見少年抱拳在胸,朗聲應道:“小子徐雲瀚,拜見夫子!往後學途漫漫,還望夫子嚴加教誨、不吝賜鞭!”那姿態分明帶著江湖草莽的灑落。

“放肆!”戒尺帶著風聲“啪”地一聲猛拍在講台!力道之大,震得窗外老桑枝葉簌簌搖曳,幾片碧桑葉打著旋兒飄入窗欞,竟不偏不倚落在徐雲瀚案頭的硯池裡,於烏亮的墨汁中載浮載沉。

“把這裡當成了綠林山寨不成?!”陳夫子眉頭緊蹙,溝壑縱橫的額頭幾乎擰成一個“川”字。可當他渾濁的目光真正落定少年剛毅而略帶稚氣的臉龐時,那洶湧的怒意忽地凝結了,如同被冰水澆熄。布滿褐斑的手近乎顫抖地摩挲著腰間溫潤的玉佩,聲音奇異地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悠遠而難以名狀的感慨:“……心意可嘉……隻是,自槐裡來的子弟……更當謹守禮度方圓……”他忽然邁步上前,手中戒尺竟似長輩般,隻輕輕點在少年發頂,“莫丟了故土根性。”

這一觸輕如柳枝拂水,卻蘊含著沉甸甸的告誡。

“今日開講,《孟子·告子下》。”夫子轉身,寬袖拂過講台,帶起一股沉澱了歲月書香的微風與墨氣混雜交糅的氣息。他的聲音恢弘而沉靜,如古寺銅鐘叩響幽穀,卻激得堂下學子一片窸窣翻簡聲起。徐雲瀚迅速蘸飽墨汁,狼毫筆尖懸於竹簡之上,凝神屏息。他敏銳地捕捉到,夫子誦讀時右手的習慣——枯瘦嶙峋的手指會隨著句讀節奏,無意識地輕叩身前老梨木製成的講台邊緣,發出“篤、篤、篤”的空洞回音,如同計時沙漏。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夫子抑揚頓挫的朗誦聲,如山澗清泉泠泠流淌。然而這流淌的清泉,卻漸漸成了雲兒最好的催眠曲。她的眼皮如灌了鉛般沉重,小腦袋像啄食的雀鳥一點一點。發髻上那朵新簪的珠花隨之一搖一晃,折射著碎碎的銀光。終於,“咚”地一聲輕響,額頭幾乎磕到案麵!驟然的失重感讓她驚得猛然睜眼,手臂慌亂一甩——

“啪嗒!”幾滴滾燙的墨汁飛濺而出,如離巢的黑雀,精準地撲落在她月白的縐紗裙裾之上!濃黑的墨漬迅速暈染開來,宛若雪地裡猝不及防綻放的幾朵冷冽墨梅!

“哥哥……”雲兒窘得雙頰飛紅,像被捉住尾巴的兔子,下意識地揪住兄長的袖口,聲音帶著濃重的、剛剛睡醒的甜軟鼻音,黏糊糊地求救,“夫子……他方才說到何處了?”

徐雲瀚筆鋒未停,左手依舊穩穩壓住竹簡,右手行雲流水般書寫,字字如刀劈斧鑿,力透竹簡,全然不符少年人的腕力。“正講到‘行拂亂其所為’。”他目不斜視,低聲回應,餘光卻已瞥見那裙上汙跡。幾乎同時,一方素白絹帕悄然從袖中滑出,精準地落在妹妹顫抖的手指旁,“再如此這般渾渾噩噩,待會兒夫子臨場查問,”他微微停頓,聲音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可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雲兒不服氣地撇了撇小嘴,強打起精神坐直身子。可這端正的姿勢還未維持片刻,她那不安分的目光又被窗外一枝盛開的白槐牢牢鉤住!一隻碧紋金翅的罕見鳳蝶,正舒展著夢幻般的鱗翅,輕盈地停駐在簇擁的槐花上,吸吮著晶瑩花蜜。她一手托著粉腮,另一隻纖細的手指已不由自主地在光滑的案麵上畫起圈圈,指尖如行雲流水般演繹著昨日父親所授的一套玄妙劍訣,心中已是乾坤挪移,神遊物外。

戒尺叩擊案麵的脆響再次撕裂堂中靜謐!

“徐雲兒!”

那聲音,猶如霹靂驚蟄!驚得窗外那隻碧色鳳蝶“唰”地一聲振翅遁入花陰深處。陳夫子如淩波微步,已然無聲息地立在雲兒桌前,衣袂翻飛間,那股獨特的、浸透骨髓的書墨氣息與檀香撲麵而來。戒尺上“格物致知”四個漆金篆字在斜射的晨光下灼灼生輝,耀得雲兒幾乎睜不開眼——那是去歲夫子壽誕,甲子班全體學子湊錢恭請城中名匠打造的賀禮。

“既神遊已久,可解‘動心忍性’?”夫子的聲音無波無瀾,卻帶著千鈞重壓。

雲兒慌慌張張彈身而起,腰間禁步玉佩“叮咚”一聲撞在案角。她雙頰赤紅,張口結舌:“呃…動、動心忍性嘛……”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昨夜偷聽兄長與父親私下痛斥朝中某貪官的對話,鬼使神差脫口而出:“是說起了竊取他人珍寶的邪念時,若想功成,便得像蜘蛛結網般……隱忍潛伏,伺機而動……對否?”

此語一出,滿堂嘩然!

“噗哧——哈哈哈!”後排幾個素來頑劣的紈絝子弟笑得東倒西歪,其中一個身著錦袍的李侍郎公子更是誇張地拍打案幾,直震得筆架上懸掛的竹管毛筆如風中蘆葦般搖曳不定。雲兒霎時羞得從脖頸直紅到耳根,十指死死絞著腰間那根杏粉色的雙環宮絛,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細膩的絛帶揉碎。

她急如熱鍋螞蟻,求救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投向旁邊的徐雲瀚,活像一隻被驟雨打濕、瑟瑟發抖的無辜幼雀。

徐雲瀚麵不改色,隻極其隱蔽地伸出食指,在竹簡上一處早已用朱砂圈起的“忍性”二字旁輕點了兩下。那旁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赫然批注著“忍耐磨煉心性”六字。

“是……是要能抵擋誘惑,耐住困苦……磨礪意誌……”雲兒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聲音細弱蚊鳴,額角一層細密的晶瑩汗珠終於承受不住,“吧嗒”滴落在冰冷的石青墨硯邊緣。

陳夫子麵色沉鬱如鉛雲,戒尺在她案頭不輕不重連叩三記,發出沉悶的回響,目光卻轉向窗外的徐雲瀚:“徐雲瀚!你初來乍到倒是聽得入港,”聲音陡然轉冷,“可你真當老夫風燭之年,目暗神昏?你與她這點眉目傳神的小動作莫非老夫看不見不成?!”老人目光越過盛開的槐花,投向縹緲之處,聲音裡揉進一絲難以察覺的唏噓,“生就一副七竅玲瓏心,倘若心思不能定在詩書之上,縱是天縱之才亦如曇花一現,終歸塵土!”

“笑什麼笑!肅靜!”夫子戒尺猛地抽擊講台!“嗙!”其聲如雷,震得硯池中尚未乾涸的墨汁驚懼地泛起圈圈漣漪,“你們兩個!出去!站著清醒清醒!”

雲兒如蒙大赦,飛快地朝兄長做了個鬼臉,身影如乳燕投林般輕巧地竄出門外,纏枝蓮紋的軟緞繡鞋點在青磚上幾近無聲。徐雲瀚無奈苦笑,隻得先將竹簡仔細卷好塞入懷中衣袖,又順手抄起雲兒匆忙間遺落在椅背上那條綴滿藕荷色流蘇的輕綃披帛。仲夏午後的陽光猛烈,透過簷下懸掛的一排青銅風鈴,細碎的光影在兩位少年少女身上跳躍遊移。老槐樹濃蔭深處,幾聲時斷時續、嘶啞的蟬鳴此起彼伏,更添幾分燥意。

“下麵我們講‘生於憂患’……”屋內夫子平靜如古井的聲音穿過雕花隔扇上的紗絹,與窗外執拗的蟬鳴混成一首彆致的課吟。徐雲瀚悄悄展開袖中竹簡,借著廊下明澈的天光,指間狼毫疾走龍蛇,繼續補充批注。雲兒卻踮起腳尖,纖纖玉手悄悄探向風鈴下方垂下的銅鈴舌,指尖即將觸到那片沁涼的金屬時——

“咳!”兄長一聲輕咳如冰棱刺耳。

雲兒小手觸電般縮回,規規矩矩貼在裙褶兩側。

日影西斜,老桑巨大的樹影在院中無限延伸,如同潑灑的濃墨。徐雲瀚額頭已沁出細密汗珠,靛藍直裰的後背洇開一片深色濕跡。雲兒偷眼瞧著,小手悄悄探入袖袋,摸出個精巧的油紙包,快速撚開一角——裡麵安臥著兩枚澄黃油潤、浸滿濃鬱桂花蜜的方糖。她用指尖悄悄一戳兄長手臂,待對方側頭望來,迅速塞了一粒到他微張的唇齒間。頃刻間,濃鬱的蜜甜與花香在口中如煙火般爆開!

“當——啷——!”

幾乎是那甜蜜味覺炸開的瞬間,悠遠的散學鐘磬之聲驀地回蕩在暮色四合的書院上空!恰似精準的點睛之筆!

案牘前,陳夫子拈起戒尺,將最後一塊竹簡輕輕合攏。那一聲輕微的碰響,在散學的喧嘩中竟如歎息般悠長。老人佇立簷下,身形被斜陽勾勒出長長的身影,花白鬢發如同鍍上了一層暗金。

“明日考核,《告子下》通篇默誦。”

此言一出,滿堂哀鴻遍野。後排一高胖學子嚎叫得尤為悲切響亮,被夫子遙遙用戒尺憑空“篤、篤、篤”點了三下頭顱所在方位,這才嚇得噤聲。

“門外那兩個,進來吧。”

兩道身影依序步入課堂。雲兒雙頰赧紅,朝夫子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發髻上珠釵的瓔珞流蘇在餘暉裡漾出細碎星芒:“夫子,雲兒真的知錯了,日後定當洗心革麵,潛心向學……”話語誠懇,水汪汪的杏眼滿是無辜。

陳夫子眉梢微揚,反手從講台一隅拾起一方邊角略有殘缺的歙硯——硯池邊緣那道細微的弧形裂痕清晰可見。“哦?洗心革麵?”夫子手指撫過那道裂痕,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洞悉一切的弧度,“老夫清晰記得,上回你在這方歙硯裡倒入整整半碗陳年醬油,事後告罪之言也是這般情真意切……”——那正是雲兒某次試驗古籍中“以墨馭兵”幻法失敗留下的傑作。

雲兒瞬間語塞,雙頰滾燙如同蒸籠,纖指在袖底無意識地絞緊了絲帕。細數過往斑斑劣跡:除夕日私帶煙花溜進學舍,險些焚毀半棟藏書閣;偷梁換柱,將夫子《論語》講義替換為市井豔情話本;甚至膽大包天,在夫子的雨前龍井茶盞中偷兌高粱烈酒……樁樁件件如沸水泡泡咕嘟翻湧,羞得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入。

暮色四合,歸巢的雀鳥在簷下啾啾爭啼。陳夫子目光掠過窗外漸起的嫋嫋炊煙,終是緩緩搖頭:“罷了……少年天性,縱是頑石亦藏美玉之質。”說罷竟從袖中抽出一個溫熱的油紙包置於案麵,“知錯能認,不欺心,不退縮,便是好苗子。時辰不早了,速速整理歸家罷。”

雲兒聞言,整個人立刻軟塌塌地趴在冰冷的案幾上,半邊臉頰貼著光滑微涼的竹簡,哀怨之聲如歌似泣:“夫子啊!這般多字句如天書浩渺!雲兒縱使化身燭龍目明萬年,也難背下十之一二啊!”窗外已響起更夫節奏分明的敲梆聲,晚風送來鄰家灶間新炊米飯的清甜氣息與紅燒肉的濃香,更勾得人腹中饞蟲蠢動。

徐雲瀚早已開始有條不紊地歸置。他利落地將狼毫投入青瓷洗筆盞中涮淨墨渣,又用濕布細細揩去硯台周遭殘餘墨痕。聽見妹妹的抱怨,唇邊逸出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旋即將自己那卷竹簡推了過去:“此時方知愁滋味?今日課時我便提點過你。”那竹簡邊角平整如尺裁,朱紅色的批注更如點點紅梅傲放雪白原野,“要緊處已以朱砂勾畫。”

“哥哥實乃天字第一號好人!”雲兒瞬間自案上彈起,活力四射如飲仙醪。竹簡還抱在胸前,她已踮起腳尖,“啵”地在徐雲瀚尚未來得及躲閃的麵頰上印下一記濕熱的香吻!那唇印淺粉,宛若天邊最後一抹羞赧的晚霞凝結。

徐雲瀚耳廓霎時紅得滴血,故作威嚴地瞪了她一眼,手上卻熟練地替妹妹重新係牢散開的書囊束繩,又伸手仔細將她衣襟上因趴伏形成的幾道皺褶一一撫平。

書院已徹底被濃厚的暮色吞噬,仆役們沿著長廊逐一點燃垂掛的燈籠。橘黃色的暖光在素白紙罩內跳躍,將兩道相攜而出的清瘦身影拉扯得悠長悠長。陳夫子獨坐幽暗講席之上,目送著雙影漸行漸遠,布滿溝壑的手指輕輕捋過下頜花白的胡須。

寂然間,老人隨手拂過身旁一架蒙塵的桐木古琴。

“錚——”

一縷清越孤高的琴音陡然而起!驚得簷角巢穴中安臥的灰斑鳩“噗嚕嚕”飛騰而起!

“鳥獸不解人間疾苦,名士豈識黔首辛艱……”

晚風習習,將夫子低沉幾近囈語的吟哦與暮春槐花濃鬱的甜香一同卷起,縈繞在重簷鬥拱的精巧書院上空,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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