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廉此時站在船艙口。
他看著自己手腕上,佩戴的表盤已經破裂的腕表,指針轉動發出細微的"哢嗒"聲。
他長滿汗毛的手指死死攥著表盤,指節泛白。渾濁的藍眼睛盯著表盤——秒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尖上。
“funf uten……(五分鐘)”
老人嘶啞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他猛地抬頭,殘缺的耳朵突然抽動。
江麵上傳來引擎的轟鳴。
那艘本剛剛退後半海裡的邪倭台戰艦,正劃開渾濁的江水,像條嗅到血腥的鯊魚般重新逼近甲板上的探照燈掃過水麵,刺目的光柱穿透晨霧,將海上漂浮的幾塊碎木板照得慘白——那應該是金陵封城之前,試圖走海路逃遁出城的金陵百姓的船隻。
老威廉踉蹌著撲到甲板上,手抓著甲板的欄杆。
他看見鋼盔下那些扭曲的麵孔——那些鬼子們趴在欄杆上,咧開的嘴裡露出泛黃的牙齒。他們猩紅的眼珠在晨光中泛著獸性的綠光,喉間擠出嘶啞的笑聲。
"schweeverdate schwee……(畜生……該死的畜生……)”
老威廉的手掌狠狠的拍打著欄杆,像是要把那欄杆拍碎。
船艙裡的空氣驟然凝固。
剛剛係好蝴蝶結的豆蔻突然打了個寒顫。她下意識抓住玉墨的手,指甲陷進對方掌心。身後傳來"咚"的一聲——是翠喜,腿軟跌坐在了地上,素色裙擺鋪開像朵凋謝的花。
紫鵑的嘴唇顫抖著,塗著蔻丹的指甲掐進自己胳膊。她往後退了半步,繡花鞋踩到散落的發絲,又觸電般停住。
她回頭。
方婷正死死摟著那個叫張佳怡的女學生,兩人蜷縮著蹲在地上,像兩片風雨中的樹葉。
戴眼鏡的女生把臉埋在膝蓋裡,麻花辮散開,發梢沾著淚水黏在頸側。
紫鵑深吸一口氣,腳跟重重落回原位。
當啷!!!
江風送來鐵梯砸在船舷的巨響。
皮靴踏在鋼板上的動靜如同悶雷,由遠及近。那群鬼子們用邪倭台語吼叫著什麼,其間混雜著酒瓶破碎的脆響。
老威廉猛地轉身,艙門在他身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布滿老人斑的手死死攥著門把手,指節泛出青白色。晨光從縫隙裡漏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株即將傾倒的枯樹。
“快出來吧!”
“那群該死的畜生,已經上船了。”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渾濁的藍眼睛裡浮著一層水光。
玉墨深吸一口氣。
她邁步時藍布鞋尖踢到一粒紐扣——那是從女學生校服上掉下來的,骨碌碌滾進陰影裡。
晨風灌進艙門,吹起她剛剪短的頭發,發梢掃過脖頸像無數細小的刀片。
豆蔻突然抓住她的衣角。
小女孩的手指冰涼,卻攥得極緊。玉墨低頭,看見豆蔻仰起的臉上還沾著煤灰,新剪的劉海下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玉墨姐……"
豆蔻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我走前麵好不好?"
不等回答,這個瘦小的身影已經擠到前麵。她踮起腳把長命鎖塞進衣領,繃帶散開的一角在風裡飄啊飄,像麵小小的白旗。
紫鵑突然笑出聲來。
她染著蔻丹的手把假劉海撥亂,踩著不知誰的繡花鞋跟踉蹌兩步,一把攬住豆蔻的肩膀。
"小丫頭片子逞什麼能?"
她的聲音依舊帶著秦淮河的慵懶調子,尾音卻抖得不成樣。
少年浦生默默走到她們身側。他裹緊了借來的藍布褂子,假發下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晨光給他描了層金邊,遠遠看去真像個清秀的姑娘。
一個接一個的身影走向艙門。
香蘭的素色裙擺掃過滿地碎發;翠喜把銅鏡塞進懷裡;桂枝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紅玉把校徽彆得端端正正……
老威廉退到一旁。
三十個身影踏入晨光時,江風突然變得很烈。她們的短發被吹得飛揚,藍布衣裳鼓起來,像一群振翅欲飛的青鳥。
最後一抹身影離開後,艙門重重合上。
砰!
悶響在船艙裡蕩開,震得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
黑暗重新降臨。
方婷的哭聲突然炸開,又被人捂住嘴生生掐斷。
滿艙的抽泣聲此起彼伏,像無數把鈍刀在割著每個人的神經。
戴眼鏡的女生突然開始用頭撞艙壁,“咚、咚、咚",血順著額角流下來也渾然不覺。
麻花辮姑娘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發絲混著淚水黏在臉上。
角落裡,蘇曉晴佝僂著背,把臉埋進掌心。她粗糙的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嗚咽,像隻垂死的母獸。
……
而與此同時,船艙外。甲板上。
海風吹亂了老威廉花白的短發,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像是老了十歲,他佝僂著背,雙手顫抖地,給眼前的一名邪倭台軍官,遞上一盒雪茄。那個佩戴少佐肩章的邪倭台軍官接過雪茄時,手套上的血漬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褐紅色。
"請務必善待這些學生。"
老威廉的中文夾雜著濃重的日耳曼口音,每個音節都像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少佐咧嘴一笑,金絲眼鏡後的眼睛眯成兩條縫。他抬手扶了扶眼鏡,袖口露出腕表——表帶上還沾著未擦淨的血跡。
"當然"
他的中文同樣生硬,卻刻意模仿著老威廉的語調。
"我們大邪倭台帝國最尊重知識分子"
他身後的士兵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笑。有個滿臉痘疤的矮個子兵伸手去拽豆蔻的衣角,被紫鵑一巴掌拍開。那兵痞不怒反笑,黃黑相間的牙齒間擠出含糊的邪倭台語,引得同僚們又是一陣怪叫。
海風突然轉向,裹著鹹腥的水汽撲在眾人臉上。玉墨看見那艘驅逐艦的炮口緩緩轉動,黑洞洞的炮管正對著渡輪的吃水線。
老威廉扶住生鏽的欄杆,指甲在鐵鏽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藍眼睛裡浮著一層渾濁的淚光,在晨光下像兩片將化的冰。
“她們都是好姑娘”
老人的聲音哽在喉嚨裡,變成一串無意義的氣音。
少佐突然伸手拍了拍老威廉的肩膀,力道大得讓老人一個趔趄。他湊近日耳曼人殘缺的耳朵,呼出的氣息帶著腐肉般的惡臭。
“安心してください(請放心)”
他的金絲眼鏡反射著晨光,鏡片上劃過一道冷冽的白芒。
“我們會好好照顧”
話未說完,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那個叫春桃的姑娘被兩個邪倭台兵架著胳膊拖行,繡花鞋在甲板上磨出兩道黑痕。她瘋狂踢打著,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我不是……我不是女學生!我是娼妓!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老威廉渾身一抖,正要開口,卻見紫鵑一個箭步衝上前,素白的手,捂住春桃的嘴!
“瘋了嗎?"
紫鵑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刀子般紮進春桃的耳膜。
"想想船上兩萬人!你反悔也活不成了,咱們一身的臟病!死在哪裡都一樣!但那些學生不行!"
春桃的瞳孔驟然收縮,淚水洶湧而出。她瘦小的身子在紫鵑懷裡抖得像片落葉,最終癱軟下來。
那名海軍少校狐疑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
老威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肥碩的身軀擋在少校麵前,從西裝內袋掏出一隻鼓囊囊的,裝滿了銀元錢袋。
“她!嚇壞了!”
“他畢竟是沒經曆過人事的學生!”
日耳曼老人的手指哆嗦著解開錢袋,銀元碰撞發出令人心安的脆響。
少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他接過錢袋掂了掂,金絲眼鏡後的眼睛滿意地眯起。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親切得令人作嘔!
“女學生膽小理解”
他轉身朝士兵們揮了揮手,用邪倭台語快速下達命令。那群兵痞不情不願地鬆開揪著姑娘們衣襟的手,卻仍用粘膩的目光在她們身上來回掃視。
海風漸急,浪濤拍打著船舷。三十個身影被推搡著登上鐵梯,單薄的藍布衣裳在風中獵獵作響。豆蔻的繃帶散了,長長的紗布拖在身後,像條小小的白幡。
老威廉僵立在原地,看著最後一個身影——那個叫浦生的少年——被拽上敵艦。晨光給少年的假發鍍了層金邊,遠看竟真像個清秀的姑娘。
當鐵梯收起時,老威廉突然撲到欄杆前。
他殘缺的耳朵充血發紫,嘶吼聲混著海風飄向敵艦!
“開船!全速前進!”
六艘渡輪的汽笛同時長鳴,聲浪震碎了江麵的晨霧。輪機轟鳴聲中,老威廉癱倒在甲板上,像座崩塌的肉山。
他的金表鏈纏在欄杆上,表麵玻璃映出敵艦甲板上的情景——那群"女學生"被推擠著關進底艙,最後一個身影消失時,艙門重重合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ttverzeih ir(上帝啊寬恕我)”
老人的哭聲被引擎聲吞沒。他肥碩的身軀蜷縮成一團,西裝後背裂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麵汗濕的襯衣。
血從他被咬破的嘴唇淌下來,在甲板上彙成一個小小的紅窪。
渡輪開始加速,船身劇烈搖晃。老威廉的金表從欄杆上滑落,“啪”地摔碎在甲板上。表盤上的裂痕像蛛網般蔓延,定格在五點五十七分。
而遠處,那艘邪倭台驅逐艦的煙囪正噴出濃黑的煙柱,緩緩調轉船頭。晨光中,隱約可見底艙的舷窗旁擠著幾張蒼白的臉,像一群被困在琥珀裡的飛蛾。
隻有一個素白但美麗的臉頰眼神閃爍幽光——是玉墨!
此時的玉墨正摩挲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裡藏著一柄手槍和三枚手雷。
她低聲喃喃。
“大夏的女人,絕不認命……老娘絕不任由你們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