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被血浸透成紫黑色的破布,沉沉地罩在金陵城上空。
林彥踩著滿地的碎瓦礫,走在一條長街上……這條街,叫雲湖街,原本是金陵城的商業主街之一!在沒發生戰爭前,這條街道的兩側,都是店鋪,有些店鋪裡,還販賣洋人的稀罕玩意,可現在,這條街上,空餘寂寥,林彥每走一步,甚至都驚起細碎的灰塵。
他眺望遠處,甚至可以聽見,從東南方向傳來的轟鳴聲……那應該是邪倭台,重型火炮,開炮的聲音……順著雲湖街,一路往東,就是那群鬼子,現在正在強攻的“太平門”!
林彥甚至還能看見,太平門的方向,有火光在夜風裡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最後的喘息。焦糊味混著硝煙往人鼻孔裡鑽,吸一口,肺葉就疼得發顫。
林彥前方的街角蹲著個挑扁擔的老漢。扁擔兩頭掛著竹筐,一頭塞著發黴的棉被,另一頭坐著個三四歲的女娃。女娃手裡攥著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饃,啃得口水混著饃渣往下淌。老漢的草鞋破了洞,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趾……可他卻隻是慈愛的望著竹筐裡的女娃娃。
林彥本能的往那個老漢的方向走了幾步。
"老伯,往西北走。洋人在那裡設立了安全區。"
林彥啞著嗓子提醒。老漢卻像受驚的鵪鶉猛地縮脖子,把女娃往筐裡按了按。竹筐吱呀作響,驚飛了旁邊廢墟上啄食的烏鴉。
林彥看著那老漢驚恐的眼神,沒有再出聲,而是繼續往前。
前方是一座,被燒焦的二層茶樓,林彥從那座燒焦的茶樓走過時,差點撞上一對母子。女人用麻繩把嬰兒捆在胸前,背上還馱著個鼓囊囊的藍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本《三字經》,書頁上沾著泥手印。她走兩步就要回頭張望,仿佛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其實隻有一條瘸腿的野狗,正舔舐電線杆上發黑的碎肉。
但最令林彥,觸目驚心的是十字路口那一家五口。當爹的用門板拖著中風的老娘,門板吱嘎劃過青石板,刮出四道淡淡的血痕。大兒子抱著祖宗牌位,小女兒攥著斷了腿的布老虎。他們經過一條漆黑的小巷時,突然從巷子裡竄出個蓬頭垢麵的瘋子,瘋子一把搶過布老虎,嘿嘿笑著往老虎肚子裡塞爛菜葉。小女孩"哇"地哭出了聲,當娘的立刻捂住她的嘴,哭聲變成了悶悶的嗚咽。
夜風卷著傳單撲到林彥臉上,傳單上"誓與金陵共存亡"的鉛字被雨水泡化了,像一行行黑色的眼淚。他抬手要把那傳單扔在地上,卻發現傳單背麵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
"爹爹去太平門打倭寇,阿囡跟著姆媽走。"
林彥歎了一口氣。
而就在這時。
東南方的炮火突然密集起來,火光映亮了半條街。
破敗的雲湖街上,忽然開始爆發哭聲。
那些趁夜色,往安全區逃遁的難民,步伐一下子快了起來。
林彥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斷牆上,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得像是要夠到那些逃難者的背影。
林彥低下頭,看了一眼手腕上,佩戴的那隻表盤已經破裂的腕表。
時針指向七點四十六分。
按照之前製定的計劃。
還有十四分鐘。
下關碼頭,抽取到了洋人記者身份的角色,就要開始炸船。
能不能擴大安全區,在此一舉。
林彥這一次,沒有選擇親自前去。
洋人的船必須“洋人”自己炸。
計劃都已經布置好了,他接下來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相信自己的同誌。
“玉墨”和“蘇曉晴”她們們,現在,則在配合魏思琳修女和約翰·貝爾,轉移,現在已經逃難到安全區的難民——把這些難民,轉移到立威廉船塢廠的輪渡上去。
那六艘輪渡,會把這些難民,運送到安全的地方,而空出來的避難所,可以接收新的難民!
一切都已經布置好了。
林彥隻希望自己的計劃,一切順利,不要出現紕漏和意外。
任何一點紕漏,都可能導致幾百,上千的同胞死亡……
幾十萬同胞的性命擔在他的肩上,他現在才深刻的體會到,什麼叫“如履薄冰”!
林彥的呼吸越發沉重,他繼續往前。
夜色如墨,一座由高牆圍起的建築群的輪廓,在炮火映照下顯得格外森冷。
那是一座全歐式風格的建築群,尖頂拱窗,灰白色的石牆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正門兩側立著兩根羅馬柱,柱身上的彈痕像是某種詭異的浮雕。鐵柵欄大門緊鎖,門楣上掛著的銅製校牌在風中輕微搖晃——"金陵陸軍軍官學校"幾個大字被硝煙熏得發黑,卻依然透著股鋒利的肅殺之氣。
林彥的腳步聲驚起了棲息在門樓上的夜梟。那畜生撲棱棱飛起,翅膀掠過校牌時,銅牌發出"嗡"的一聲顫鳴。
就在這顫鳴聲中,他看見大門前筆直地站著個穿軍裝的青年。
青年像一柄出鞘的刺刀釘在原地,馬靴鋥亮,武裝帶勒出緊繃的腰線。月光從他被軍帽壓低的眉骨切下,在鼻梁處投出一道冷硬的陰影。他左手按著腰間的槍套,右手垂在腿側——指節分明的手掌裡,攥著一封已經被捏皺的電報。
夜風卷著沙礫刮過,青年軍裝下擺獵獵作響,衣料摩擦聲裡混著金屬輕撞的脆響。
林彥眯起眼,看清他領章上綴著的軍銜徽記,這赫然也是一名校級軍官。
遠處又一輪炮火襲來,爆炸的閃光將青年的影子陡然拉長。那影子斜斜劈開軍校門前的青石板,一直延伸到林彥腳邊。
他似乎在等人,又像是在等一個答案。按在槍套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皮革,節奏與東南方向隱約的機槍點射聲奇妙地重合。
當林彥的腳步聲停在五米外時,青年突然抬頭。帽簷下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是把整個金陵城的火光都壓進了瞳孔。
林彥的眼神,此時也亮了起來。
他快步往前走了幾步,而那名年輕的軍官,則迎了上來,沒等林彥開口,他已經握住了林彥的手。
“第一次見麵!”
“我們的指揮官!”
“我叫宋博淵,金陵陸軍軍官學校的炮兵科長,上校軍銜……當然,這隻是我在這個世界的角色身份。”
“我本名,戴沐雲,id,送你一條小鯉魚!”
林彥咧嘴笑了笑。
“陸言!!!”
“至於真名,真名不重要!”
笑話!
自己策劃的身份一旦暴露,自己估計也不用在這個世界混了。
宋博淵點了點頭。
他也沒有在意這些細節。
“你的計劃,我都從“夏日閃電”的直播間,了解到了。”
“您的判斷很精準。”
“高校的這些學生,是最熱血,也最容易被煽動的。”
“他們對當下,當權者的許多決策,早有不滿。”
“至於死守金陵這件事,校內的學生,大多其實是支持的。”
“但他們對於指揮部的那些高官,能否真的抗戰到底,大多也都持有懷疑態度。”
“學校內的學生,大多出身不俗,對於當下的這群當政者的脾性,了解得尤為深刻。”
“不少學生,都懷疑,如果敵軍,真的打進金陵城,那些叫囂著,誓與金陵共存亡的將領,會直接望風而逃!”
林彥不自覺的嗤笑一聲。
“不愧是軍校的高材生!”
“他們的判斷不無道理!”
“那你覺得鼓動這些學生,和咱們一起兵變的可能性多大?”
“說實話,我雖然試圖拯救金陵三十六次,但兵變還是第一次!”
宋博淵忽然舉起,一直被他攥在手裡的那封電報。
“在截獲這封電報之前。”
“就算軍校裡的那些學生和報名參軍的大學生,對金陵城的指揮部的那些高官有意見,他們願意兵變的可能性,我覺得也不會超過三成!”
“畢竟指揮部的司令官,喊出的那句“與陣地共存亡,決不許輕棄寸土。”很具備煽動性,軍校的學生,都以為那位姓唐的一級上將,是現如今,難得一見的有血性的將軍!”
“但截獲這封電報之後!”
“軍校裡的這些學生,同我們兵變的可能性,我認為,可以提高到九成!”
林彥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你手裡的這封電報,誰寫給誰的?都寫了些什麼?”
宋博淵咧嘴笑了笑。
“是現如今大夏的最高掌權者,給唐將軍發來的電報……”
“上麵寫……“如情況不能久持時,可相機撤退,以圖整理,而期反攻。””
“這封電報,是幾個小時前發到的金陵指揮部!”
“按照既定的曆史,我們都知道,這位唐將軍,最後做了什麼?”
“嘴裡喊著和“陣地共存亡”的將軍,卻第一個棄城而逃……使得“六朝繁華古都的南京城淪為一座白骨累累、陰氣森森的“鬼城”。””
“幾十萬同胞慘死,這位唐將軍,難辭其咎!!!”
宋博淵的眼神,忽然陰翳。
夜色下,他的眼瞳,閃爍寒芒。
“金陵城的安危,從最開始,就不應該交付在這種人手中!”
“我的本職也是個軍人。”
“跟您說句不討喜的話!”
“那位姓唐的將軍……他就該死!”
“軍人之命,與國同殤。”
“在這個年代,仗打成這樣,大夏軍人再無無辜之人!”
“我國很大,我族軍人,數千年沒有過如此的潰敗。這個年代的當兵者,欠這個年代的老百姓……太多了……”
“所以……”
宋博淵的喉結滾動,咽了口唾沫。
“金陵城軍隊的控製權,必須掌握在我們手裡!”
“我不知道我們能做得多好,但肯定比那個姓唐的做得好!”
“至少我們不怕死在金陵城,還是那句話……軍人之命,與國同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