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王官人大慈大悲,大德大勇,真乃我佛羅漢下凡也,老衲法永,見過羅漢。”
“不敢,不敢,不敢當羅漢果位。”王小仙連忙推拒。
“諸位,菱湖周邊田畝,多為我寺寺田,此番耕作,咱們這些人中受損最大的,便是我們寺了吧?”
眾人麵麵相覷,沒人說話,顯然是默認了法永大師的說法。
在宋代,寺廟一定程度上是取代了漢唐豪強、莊園戶的社會功能的,許多地主往往會將名下田畝托庇於寺廟,比如通過“捐獻”的方式將田畝捐給寺廟,但又要寺廟出具一份永佃協議來逃避賦稅。
類似於我把房子賣給你,但你要跟我簽一個一百年的租房合同,用這種方法逃避房產稅。
因為寺廟往往都是不繳稅的,尤其是大寺,都是通著天的。
就比如這天禧寺,乃是大中祥符六年由宋真宗所建的皇家寺廟,擁有湖田二百八十傾、茶山三十五傾,江寧城內的臨街商鋪一百零七間,水碓坊8座,專門從事放貸業務的長生庫內存錢十萬貫。
法永方丈這個人就更厲害了,他是當朝曹太後的“替僧”,也就是代替曹太後在寺內修習佛法的意思,每年都要進宮去和曹太後聊天的,曹家的“功德院”也設立在了寺內,其龐大的寺產中至少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其實是曹家的托庇。
換言之,將這天禧寺當做是江寧府的一個豪強大戶,而且是擁有通天關係的,最少是菱湖周邊最大的一個大戶並無不妥。
整個菱湖周邊,大多的土地還真就都是他們天禧寺的。
“大師,今年這麼大的工程,對貴寺的田畝收成,必然也會有較大的影響,這也是沒有辦法的,然而此番若能將菱湖疏浚,對貴寺也是有一定好處的,
建堤之後沿湖栽柳,可以再在其上修建涼亭,建造茶攤,食肆,長遠來看,對貴寺也是有益的,在下願意勸說元府君,將堤上公園的開發運營之權,及其土地優先由貴寺經營,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法永聞言雙手合十,道:“官人言重了,也未免看輕了我們佛門弟子了,疏浚菱湖,堆泥為新田,此誠乃惠及江寧,乃至整個江南之大事,我朝開國以來,能與之相比的水利工程,鳳毛麟角而已,鄙寺作為皇家寺廟,又怎會隻因一寺之私,便阻此利國利民之事呢?”
“況且正如官人所說,這菱湖疏浚得好了,說不定這湖畔也能和秦淮河畔一樣,成為我江寧又一繁華休閒之所在,鄙寺既與湖水鄉鄰,自然也可以更好的供奉我佛。”
說著,這法永大和尚轉過頭來,對著其他的富戶豪強們道:“貧僧的意思是,王官人乃是我佛羅漢,老衲昨夜夜夢佛祖托夢,叫我無論如何,要助羅漢一臂之力,天禧寺將會全力支持王官人治湖,便是因此而被民夫踩踏了我寺湖田,導致顆粒無收,也依然是在所不惜。”
“我知道,各位之中利益受損者不在少數,尤其是沿湖豪族,孫施主,你去年光是幫人撈船修船,所得盈餘便有至少四千貫,是也不是?若是這湖水疏浚了,船隻穿行其間也不會再刮艙底了,這四千貫,以後你可就賺不著了。”
被點名的那人聞言不禁苦笑了一下,卻道:“法永大師說的是,不過浚湖乃是上利國家,下利百姓之事,這四千貫錢不賺也罷,日後這邊興起了漕運,建起了堤壩,這錢也未必不能從彆的地方賺過來。”
“俺老孫知道您是什麼意思,無外乎是怕我為了一己之私,仗著自己家中是此地地主給王官人使絆子搗亂,俺也承認,俺們這些人平日裡確實是常有跋扈欺蠻之舉,然而如此大局之下,這點基本的大義,咱總是心裡懂的,
至少知道王官人一定是為了咱們江寧的百姓好的,何況我們家全族上下壯勞力也有三百餘口,又是近水樓台,想來也定是能借官人神法,賺他幾百畝良田的,又豈敢用什麼下作手段去搗亂呢?”
法永點了點頭,道:“我就是舉個例子,我是想說,天禧寺定當全力支持我佛羅漢,菱湖周邊的諸位,任何人膽敢陰私阻撓此事,老衲絕不與爾等乾休,咱們都是菱湖邊上的,誰要是覺得他勢力大得過我,儘可以試試。”
“哼,俺也一樣,誰敢陰私阻撓此事,不用心做的,俺老孫非得跟他拚了不可。”
事實上這件事對於江寧城絕大多數的富戶來說都毫無疑問是賺的事,這些人自然是會樂見其成。
隻有對菱湖周邊的豪強來說是有所損害的,不說彆的,光是這麼大的工程,招募幾萬民夫在湖邊來來回回的走,周遭田地裡的收成就都彆想要了。
當然,其實也不一定就找不到人賠償,這一次疏浚菱湖畢竟是有良田作為報酬的,況且既然要築堤壩,也得有人負責壘土,這些都是可以折算成積分購買良田的,那憑什麼他們被糟蹋了的收成就不可以折損呢?總是可以商量的麼。
說到底大宋發徭役的效率低下是因為沒有酬勞,都轉包給了當地富戶,而當地富戶自然會想方設法的省錢,真要是有酬勞,其實組織性也是不差的。
更甚至於,大宋的富戶本來也不是真的完全沒有覺悟的。
“元府君,這算是今年的徭役吧。”突然一個中年白麵男子站出來問道。
元絳:“這是自然,我也不瞞諸位,趁著我現在還是府君,此事所需要先批的各種手續,全部都應批儘批,修改魚鱗冊,以使諸位新得之田落入各位的手中,而淤泥新堆之田,儘算諸位開荒河田。”
大宋對開墾河中荒田本來就是有政策激勵的,元絳自然便是這個意思,非但給此事算作了政府徭役,還要給他們請功報獎,如此一來,既然手續齊全,等他日這些田分完了,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富弼和他背後那些人就算是再想把天翻過來搶回這些田產,自然也就沒那麼容易了。
當然,如此一來元絳也毫無疑問是徹徹底底的得罪了富弼,乃至於富弼背後的所有在江寧私吞公田的兩京權貴。
這老頭原本本來就是用王小仙做個過河的小卒,用來試探官家態度的。
可現如今新官家的態度也沒試出來,甚至都不知道這事兒有沒有這麼快傳到新官家耳朵裡去,他卻是反而緊跟著義無反顧的頭鐵,跟著上了。
說真的,去年就已經因為此事而撤職了,今年換上了王小仙,卻居然連刑訊逼供都省了,分明已經是先斬後奏了,根本也沒等什麼官家態度,稀裡糊塗的跟在王小仙的背後就往前衝了。
六十歲的人了,這事兒辦得卻讓他找到了一點年輕時麵對儂智高叛亂時的那種熱血沸騰之感。
有一種,大不了這一把老骨頭不要了便是的豁達感。
而事實上被王小仙不知不覺便已感染的又何止是元絳一個人呢?本應該為母親守孝,不應該乾涉地方政治的王安石,本應該是官場老油條的宋押司,陳押司,甚至是包括這一遭利益受損,背景通天的法永,不也都是被王小仙所感染,稀裡糊塗的就都挺身而出了麼?
你說王小仙真給了他們什麼利益交換麼?其實也沒有的。
那這樣的一份感染,又怎麼會僅止於這些人呢?
卻見那人衝著王小仙抱拳拱手道:“久仰王小官人大名,今日相見,三生有幸,在下李霜,乃是南唐皇族後裔,整個江寧府,我們家應該是最富的上等戶了,依著大宋律法,原本,我們家也是該出錢負責徭役之事的。”
“既然元府君說了此事算徭,在下不敢吝嗇,願出家資三萬貫,或是為河堤工人煮水供飯,或是為修船造船,亦或者是需要平整土地,這筆錢,願交由王官人來分配。”
另一人見狀也站了出來:“上元縣上等富戶張氏,願出資一萬貫以供王官人支配。”
“句容縣上等戶楊氏,八千貫。”
“江寧縣徐氏,兩萬貫。”
“江寧潘氏,五千貫。”
“阿彌陀佛,既然如此,我天禧寺,也出一萬貫。”
“隻你天禧寺慈悲麼?江寧縣定林寺,我們也出一萬貫。”
“牛首山弘覺寺,沒你們有錢,老衲去想想辦法,十日之內,必弄兩百艘船來。”
“…………”
元絳也是驚訝的發現,這些平日裡一要他們出役錢,就一個個推三阻四,百般逃避的富戶豪強,形勢戶們,這會兒卻是一個比一個積極,全都主動站了出來,不大一會兒的功夫,這些人確實已經口頭答應,一共拿出十幾萬貫來給王小仙隨意花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