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門前,王小仙同樣換上了白色粗布的衣服,手裡拿著一匹素絹,不住的在門外徘徊,一雙手抬起又放下,躊躇不已,顯是心頭心緒已經紛亂至極。
【如果王安石喜歡我,我就必須得想個辦法讓他不喜歡我才行,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做我的靠山,若是他考校我變法之事,嗯,我就挑他不喜歡聽的說。】
【然而我們倆的身份差距太大,人家丁憂期間邀我登門,這是給了我天大的臉麵,若是我表現得過於狂悖,恐怕也是不好,人家宰相之身不會對我怎麼樣,可誰知道下邊的人會怎麼想,怎麼做?】
【所以我要做的,是不能讓王安石欣賞自己,最好能得罪了他,把他的變法給貶低一下,但也不能顯得太狂悖,太不懂事,嘖,這個分寸尺度,不怎麼好把握啊。】
正在糾結之時,忽的那大門竟從裡麵拉開,卻是一名家仆為他開了門,這人王小仙白天時候見到過,就一直跟在王安石的身邊,應該是他的貼身小廝。
“王官人來了,怎的不進去?我家老爺正在二樓書房,剛剛在自窗外便看見您了,特讓我來邀您進去。”
倒也並沒覺得王小仙的舉動有什麼奇怪,畢竟區區一個九品官,拜訪一個準相公,緊張是很正常的事。
王小仙連忙與這小廝見禮,跟著進去,走了幾步之後,那小廝笑著回頭,道:“王官人就打算抱著這一匹素娟去見我家老爺麼?莫不是還要親手交給我家老爺不成?”
見王小仙微微有些迷茫,那小廝不由得呲的一笑,道:“你將這素娟放在門房吧,你送素娟是對的,但我家老爺丁憂期間,怎麼能親手收人禮物?”
心下卻是忍不住微微搖頭,暗想:【明經到底隻是明經,對這禮數二字,也是似懂非懂。】
王小仙聞言這才恍然,鬨了個臉紅,連忙將素娟放在門房,那小廝對他的那幾分鄙夷,卻是也被他精準的捕捉到了。
【瞧不起老子的明經出身麼?哼,我就算隻是明經,那也是通過了科舉,正兒八經的被朝廷授予的官職,換算到現代社會,差不多也相當於是縣稅務局局長了,你一伺候人的仆人,憑什麼瞧不起我?】
這般想著,王小仙已在那小廝的帶領下到了偏廳,王安石手裡拿著書卷,身披白色斬麻,已經從樓上書房下來了,見到王小仙後衝他點了點頭,隨手一指身旁板凳:“坐。”
王小仙上前則是連忙行禮:“昊天罇極,下官聞太夫人薨,痛貫心膂。”
這是一套下屬給長官吊唁的套詞,而且還是司馬光定下的例句,所有來家裡吊唁的都是這套開場白,王安石早就聽得夠了,也懶得回他套詞,依舊是一指身旁板凳道:
“坐。”
王小仙見狀小心翼翼地坐了三分之一個凳子,竭力的想表現的緊張,卑微一點,為一會兒懟他做好準備。
“你是我請來做客的,不是主動過來吊唁的,倒也用不著這許多的虛禮,王全,上茶,王郎你也不要再這般的行禮數了。”
“是。”小廝應下,王小仙這才知道原來他叫王全。
誰死了娘肯定都會傷心的,不過王安石回家丁憂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娘這個歲數死,這在宋代怎麼看也算是壽終正寢,傷心肯定是傷心,但傷心一個多月,怎麼著也該進入平淡期了才對。
王安石不是那種一定要把孝心裝滿三年的偽君子,這在他看來實在是浪費時間,其實早就想做事了。
可偏偏朝廷也好,江寧府也好,也沒誰會在這個時候拿公事去煩擾他,所以他今天才會突發奇想的去市集上溜達,恰好看到了百姓繳稅,又恰好看見了王小仙,似乎是一個可造之材,這才會有閒心思邀人到家裡來親自考校品評。
說白了,閒的。
見王小仙一雙眼睛也忍不住在客廳四處掃量,王安石笑著指著廳堂上的一副詩詞笑問道:“此詩乃是老夫任於三司支判時有感而寫,為警醒自己,便將這詩給帶了回來,掛在了家裡,王主簿以為此詩如何?”
卻見那詩詞:“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鬥魁。賦予皆自我,兼並乃奸回。法固有存者,世俗非所該。”
【這詩的意思是……心憂土地兼並愈演愈烈,老百姓不斷的失去土地成為流民麼?】
“好!文采斐然,王公文采,下官佩服。”
“隻是文采?你覺得此詩可合乎大義?”
王小仙搖頭:“不合大義,王公若是以此詩誇耀自身文采,小人以為此詩實是文采斐然,但若是欲以詩為誌,小人以為,王公實大謬矣。”
說著,王小仙臉上連連堆笑,依舊是一副極其謹小慎微的樣子。
王安石都愣了,他本來隻是想要稍微考校一下,畢竟是明經出身的小官麼,打算以這首詩為突破口看看王小仙到底有多少學識。
哪成想,居然被他給頂撞了?
一個明經出身的九品官,頂撞他?
“嘿嘿,嘿。”王小仙依舊討好地看著王安石,麵上極其謙恭。
這就是王小仙想來想去,打算對付王安石看重的應對之道。
那就是用最慫的語氣跟他說最硬氣的話。
反正不管這王安石說啥,都想方設法的懟他就是了。
凡是王安石認為有道理的,他都要找角度批評一番。
憑他現代人的見識,這倒也不算難。
這幅表情行為動作,和話語絕對反差的表現,讓王安石也一時語塞,甚至還揉了揉耳朵,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聽錯了。
一旁,王全拿著兩個茶杯過來,也是因為聽到了王小仙這麼說話,一不小心還燙了自己一下,忍不住發出了哎呀一聲,甚至還有些娘炮。
因為是丁憂期間,禮儀上喝茶是不準備杯蓋的,剛剛因為過於吃驚,將他兩隻手都給燙得粉紅粉紅的了,卻也不關心自己的手,反而一臉驚詫的瞪著王小仙。
“小官人莫不是在故作狷狂,以在我家老爺麵前邀取直名?你,你可看懂了這詞中意義?”
王安石聞言也不訓斥自家仆役多嘴,反而盯著王小仙笑著喝茶。
王小仙知道,要懟王安石還不能給世人留下狂悖逆上的印象,關鍵就在於他懟得有沒有道理。
當即笑著對王全道:“正所謂詩以言誌,王公此詩,寫的是對於土地兼並,人心不古的憂慮,認為,我朝自開國以來,不抑土地兼並,或者至少是在抑製土地兼並的事情上力有不逮,此乃天下亂象之根源。”
“王公是希望天下複行三代之法,使天下無有公私之彆,說直白一些,是希望天下土地全都能夠收歸國有,由朝廷負責分配土地,徹底消滅土地兼並得以存在的根基。”
“王公之誌,令人佩服。”
王安石好奇地問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說我此詩大謬呢?”
王小仙:“王公若隻是在做三司通判時有感而發,這說明王公胸懷百姓,有聖人之仁,可若是王公打算將來做了宰相之後以此施政,真的打算收歸土地為國有,以朝廷授田的方式交給百姓耕種,則小人以為,此乃天下百姓的大不幸,朝廷推行此策,不異於是塗毒天下。”
“放肆!”王全一旁大聲怒斥。
王安石麵色也不太好看,看似平靜地道:“王主簿,說我要塗毒天下?今日,閣下若是不能說出什麼高見,老夫也無法當你沒說過了。”
“嘿嘿,很簡單啊,因為這個想法,您過於理想了,根本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又如何能夠推行了?下官是貧戶出身,做的也是升鬥小吏,太大的道理是不懂的,卻隻知道一點,今日有幸得以見相公,希望臨川公可以聽小人此言。”
“你說,是什麼?”
“凡是執行的時候做不到的政策,推了,不如不推,一條無法實現的政策在落地執行,最終落在老百姓頭上的時候,不管朝中的宰相們初衷如何,都一定是一條惡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