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混著泥漿,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
左肩胛骨下那被劍鋒劈開的巨大傷口,每一次顛簸都撕裂著神經,使得少年眼前陣陣發黑。
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臉上乾涸的血痂,帶來短暫的清醒,但又被更深的眩暈取代。
雨勢驟大,天雷滾滾而來,電蛇在烏雲深處若隱若現。
五丈槐大街的滂沱雨聲和血腥氣漸漸被拋在身後,丁修像一頭瀕死的獨狼,憑著最後一點本能,拖著殘軀,在蛛網般錯綜複雜的漆黑小巷裡穿行,最終撞開一扇腐朽欲墜的木門。
門內,是比巷子更濃稠的黑暗,以及一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混雜著腐敗草藥與陳年血腥的刺鼻氣味。
“吱呀——”
破門呻吟著合攏,隔絕了巷外最後一點微光。
屋內沒有點燈,隻有角落一口半人高的陶土大缸下,殘餘的炭火發出暗紅的光暈,勉強勾勒出一個蜷縮在破爛竹椅上的枯瘦輪廓。那輪廓動了動,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轉向門口,喉嚨裡發出風箱漏氣般的嘶啞聲音。
“……回來了?”是那個病態老人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嗬……又弄成這樣?”
丁修緊抿著嘴,沒有回答,他靠著冰涼潮濕的土牆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左肩的傷口,帶來一陣劇烈的抽搐。冷汗混著血水,沿著他蒼白緊繃的臉頰往下淌。
老人渾濁的目光落在他左肩那片被鮮血徹底浸透、還在不斷洇開的暗色上,又緩緩移向他沾滿泥濘和血汙、微微顫抖的右手——那手裡,死死攥著一枚邊緣在炭火微光下泛著幽暗金屬光澤的令牌。
“玄天令……”老人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了然的歎息,“拿到了……嗬,用半條命換的?”
丁修依舊沉默,他掙紮著,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撐地,試圖站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脫力般再次軟倒。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在竹椅扶手上敲了敲,指向屋子中央那口黑黢黢、正咕嘟咕嘟翻滾著粘稠氣泡的藥缸。一股更加濃烈、令人作嘔的腥苦藥味撲麵而來,缸口蒸騰起墨綠色的霧氣,在炭火的映照下,扭曲如活物。
“爬進去。”老人的聲音不容置疑,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漠然,“你這身爛肉……想撐到明天去叩玄天門……隻有它能救你……或者更快地弄死你。”
丁修的目光投向那口翻滾的藥缸,沒有猶豫,甚至沒有再看老人一眼。他咬著牙,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支撐著牆壁,踉蹌地挪到缸邊。右手顫抖著,艱難地解開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的破爛布條。
每扯動一下布料,都像在撕裂粘連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終於,破爛的衣衫被剝下,露出少年單薄卻布滿新舊傷痕的身體。左肩胛下方,那道恐怖的劍傷深可見骨,皮肉翻卷,邊緣呈現出不祥的青紫色,隨著他粗重的呼吸,傷口還在微微翕動,滲出暗紅的血水。
他赤著身體,扶著滾燙的缸壁,沒有任何停頓,翻身爬了進去!
“滋啦——!”
肉體沒入粘稠滾燙藥液的瞬間,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痛楚,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瞬間貫穿了他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每一條神經!那感覺,比朱少康的劍鋒刺入骨頭時更甚百倍!仿佛有無數饑渴的毒蟲,正瘋狂地鑽入他的皮肉,啃噬著他的骨髓,吸吮著他的血液!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嘶嚎,猛地衝出丁修的喉嚨!他整個身體在墨綠色的藥液中劇烈地痙攣、弓起!麵容扭曲到了極致,額頭上、脖頸上青筋如同虯龍般根根暴突!他下意識地想要掙紮爬出,逃離這口吞噬血肉的魔缸,但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死死地壓製住了本能——玄天令!他需要這身爛肉撐到明天!撐到玄天門開!
他猛地一咬牙,將整個頭顱也狠狠按進了那滾燙粘稠、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藥液之中!
“咕嚕嚕……”
藥缸裡冒出一串絕望的氣泡。
藥液如同活物,瘋狂地向著左肩那道恐怖的傷口鑽去。劇烈的腐蝕感和新肉強行生長的麻癢劇痛交織在一起,如同無數把鈍刀在傷口裡反複攪動!缸內的墨綠色液體劇烈地翻騰著,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渾濁,而丁修肩頭那翻卷的皮肉下,森白的骨茬邊緣,一絲絲暗紅的新生肉芽,正以一種違背常理的速度,頑強地、扭曲地滋生蔓延,試圖彌合那道深可見骨的創傷。
老人蜷縮在竹椅裡,渾濁的眼睛透過蒸騰的墨綠色霧氣,看著缸中那個在極致的痛苦中無聲嘶吼、痙攣掙紮的少年身影。缸沿上,那隻因為劇痛而死死摳抓、指關節已經發白變形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顫抖。
“這樣下去……你會很快死掉的……”老人嘶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重複著,如同詛咒,又似歎息,被淹沒在屋外驟然加劇的滂沱雨聲和那撕裂蒼穹、震耳欲聾的滾滾雷音之中。
翌日。
昨夜那場仿佛要洗刷儘人間一切汙濁的暴雨,終究停了。
天空澄澈得如同水洗過的巨大藍寶石,萬裡無雲。金色的暖陽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將群山、原野、道路都鍍上了一層柔和而生機勃勃的光暈。空氣清新得帶著草木萌發的甜香,吸一口,沁人心脾。
然而,這份寧靜祥和,在距離玄天聖地山門尚有十裡之遙的青牛坪,便徹底被另一種沸騰到極致的熱浪所取代。
人!
放眼望去,四麵八方,全是人!
平坦開闊的青牛坪,此刻已化作了人的海洋。從衣著華貴、乘著異獸拉拽的華美車輦的世家公子小姐,到風塵仆仆、穿著粗布麻鞋的寒門少年;從氣息沉穩、眼神銳利的江湖豪客,到滿臉憧憬、帶著朝聖般目光的普通百姓……形形色色,摩肩接踵。喧囂聲浪直衝雲霄,彙合成一股巨大的、充滿渴望與躁動的洪流。
所有人的目光,都熱切地投向同一個方向——青牛坪的儘頭,那巍峨聳立、仿佛連接著天與地的巨大山門。
玄天聖地山門!
兩根擎天白玉柱拔地而起,高逾百丈,通體晶瑩溫潤,在陽光下流淌著內斂而神聖的光華。柱身之上,盤繞著栩栩如生的巨大蟠龍浮雕,龍鱗片片清晰,龍睛仿佛由最純淨的寶石鑲嵌,俯瞰著下方芸芸眾生,透出無儘的威嚴與古老滄桑。兩根玉柱之間,並非尋常門戶,而是一道緩緩旋轉、深邃如星空般的巨大光幕。光幕之上,無數玄奧莫測的符文如同星辰般明滅閃爍,散發出令人心神震顫的浩瀚氣息。偶爾有流光從光幕深處逸散出來,在空氣中留下淡淡的、彩虹般的軌跡,轉瞬即逝。
山門之後,是無儘的雲霧繚繞。雲霧之中,隱約可見無數懸浮的仙山島嶼,飛瀑流泉如銀練垂落,瓊樓玉宇於霞光中若隱若現,更有巨大的仙禽異獸舒展著流光溢彩的羽翼,在雲海間悠然翱翔,發出清越悠長的鳴叫。整個玄天聖地,如同一座懸浮於九天之上的巨大神國,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神聖與超然。
山門前的廣場上,早已布置妥當。數十名身著統一月白色雲紋道袍的玄天弟子肅然而立,氣息凝練,眼神銳利如電,維持著秩序。廣場中央,矗立著七根通體漆黑、非金非玉的巨大石柱,每一根石柱都有丈許粗細,高達三丈,表麵光滑如鏡,隱隱有奇異的光暈流轉。這便是玄天聖地用來測試弟子資質的“問玄柱”。
此刻,測試已近尾聲。
“三百七十一號,丁修!上前測試!”
一個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壓過了場邊一部分的嘈雜。聲音來自高台之上,那裡端坐著此次收徒的主考官——孫彥。他看起來四十許人,麵容方正,三縷長髯垂胸,身著更為精致的銀邊雲紋道袍,眼神開闔間精光內蘊,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
人群分開一條通道,丁修沉默地走了出來。
他換上了一身相對乾淨但依舊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臉色依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抿,透著一股大病初愈的虛弱。左肩的位置,衣衫下似乎纏著厚厚的布條,動作間帶著不易察覺的僵硬。然而,他的脊梁挺得筆直,眼神如同深潭古井,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隻有深處一點微不可察的幽火在燃燒。
他走到一根空閒的問玄柱前,在負責記錄的弟子示意下,伸出右手,按在了冰冷光滑的石柱表麵。
觸手冰涼,仿佛按在萬年玄冰之上。
下一瞬!
嗡——!
漆黑石柱猛地一震!柱身之上,一道赤紅色的光暈驟然亮起,如同燃燒的火焰,迅速向上攀升!
一尺…兩尺…三尺…四尺…五尺!
赤紅光柱最終穩穩地停在了五尺七寸的位置,光芒熾烈而凝練。
“丁修,骨齡十五,煉體境後期淬血層次,根骨資質——火屬,中上!”負責記錄的弟子朗聲報出結果,聲音裡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平淡。
五尺七寸,中上。這個成績,在今日彙聚了方圓五百裡精華的數千名少年中,隻能排到三百名開外。在已經測試過的人中,根骨達到“上等”(六尺以上)的足有百人之多!而那十二位根骨達到“甲上”(七尺以上)的絕世天才,更是如同驕陽當空,早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驚歎。他們幾乎已提前鎖定了內門弟子的名額,此刻正被眾人簇擁著,享受著無數豔羨敬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