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說了,會準時送當歸上門。”
第一次做這種暗中接頭的事,尖尖控製不住的左顧右盼,緊張得直咽唾沫。
陸未吟塞了顆烏梅到她嘴裡,“彆緊張,你做得很好。”
入夜,千姿園人聲漸隱,陸未吟熄了燈,坐在窗前靜靜等待子時的到來。
皎皎月輝灑落,風吹起她耳邊的碎發,漆黑瞳孔幽然遠望,連眼角的胭脂痣都染上清冷。
尖尖抱著棍子在門後蹲了半宿,哈欠一個接一個。
邦——邦邦。
三更的梆子剛響,忽然一陣夜風湧入。
門口傳來輕微的動靜,尖尖倒在地上,棍子從手中滾落出去。
一道身影猶如鬼魅般出現,手指寬的銀刀貼著陸未吟脖頸,激起一陣涼意。
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陸小姐找在下,有何貴乾?”
陸未吟知道,這不是他真實的聲音。
清麗的麵孔沒有半點受製於人的慌亂,她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在桌麵上攤平了推過去。
紙上畫了個張牙舞爪的鬼臉,雙目凸出,鼻子長而大,像人又像猴。
有些潦草,但關鍵地方畫得很到位——左右各有兩顆獠牙。
狹長黑眸中射出寒光,楚風緊盯著麵前的少女,呼吸微滯。
這是他和弟弟楚越背後的山魈刺青,山魈隻有一對獠牙,他們特意多弄了一對,以作辨識。
這事兒沒人知道,她是從何處知曉?
陸未吟緩緩撥開脖間的小刀,伸手示意,“坐下聊。”
楚風在對麵落座,兜帽下一雙狹長的眼睛,如同深山裡鎖定獵物的猛獸。
陸未吟開門見山:“楚越沒死,我知道他在哪兒。”
楚越是她前世在軍營裡一手提起來的先鋒小將,隨她出生入死,勇武過人。
班師回朝時,楚越也跟著一起回京了,皇帝論功行賞,楚越拒絕了賞賜,隻求伸冤平反。
兄弟倆曾是軍中斥候,副將叛變,故意把將士們引入陷阱,致死傷慘重,事後卻將罪責推到斥候小隊身上,怪他們沒有準確探明敵情。
三十二名斥候以瀆職罪斬於陣前,隻有兄弟倆逃了出來。
副將派人一路截殺,兄弟倆被衝散,楚風先一步到達京城,按兩人事先約定好的藏匿起來。
前世楚越終於等到平反,然而哥哥楚風以為他死了,在找副將報仇時被圍殺。
根據前世的時間軌跡,楚越逃命途中被人搭救,後被賣到深山黑礦給人挖煤,這個時間點還沒逃出來。
楚風手指靈活,雙麵開刃的銀刀在指間來回穿梭,“陸小姐應該知道騙我的後果是什麼吧?就你這細杆一樣的脖子,我不用刀,拿手就能直接掐斷了。”
篤的一聲,銀刀刺入桌麵。
還有幾天就一年整了,楚風已經決定,若是一年期滿還沒有弟弟的消息,他就離開京城,去殺了那個狗副將報仇。
卻在此時冒出個小丫頭,不僅清楚知曉兄弟二人的隱秘刺青和接頭方法,還說阿越沒死。
希望和猜忌如同兩棵巨大的藤蔓,在心頭糾纏瘋長。
陸未吟把畫刺青的紙翻過來,背麵是早就寫好的地址。
“是真是假,你自去尋了便知。”
看到紙上寫了衢山,楚風已經信了大半。
他們逃回來的時候,確實會途徑衢山。
當然,這也可能是那個通敵賣國的狗副將設下引他一網打儘的陷阱,但好不容易有消息,總是要去探一探的。
楚風將紙收好,“若真尋回阿越,我兄弟二人必來拜謝。”
又是一陣風湧進來,窗戶開合,人已消失不見,隻在桌上留下一根當歸。
楚風沒有問陸未吟從何處得知的消息,陸未吟也沒有提條件。
在找到楚越之前,說什麼都是廢話。
翌日,陸未吟用過早飯,老太君派人過來叫她去一趟萬壽堂。
尖尖哈欠連連的跟在後麵,眼下發青精神不濟。
陸未吟讓她歇著,另外叫了個小丫鬟隨行。
小丫鬟戰戰兢兢,自斷指之事後,千姿園的丫鬟仆婦都有些怵這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新小姐。
陸未吟想,是該添幾個自己人了。
來到萬壽堂外頭,一俊逸公子迎麵走來。
青色錦袍泛著靈動的光澤,腰間玉帶上懸著羊脂玉佩,如那含笑的眉眼一般溫潤高貴。
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跟前。
“這就是未吟吧?”
對方率先開口,語調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身後的小丫鬟介紹,“這是二公子蕭南淮。”
陸未吟心頭驚訝,麵上淡然自若的見禮,“見過二公子。”
蕭南淮抬手,臉上始終帶著親切得體的笑容,“無需見外,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喚我二哥便是。你是來找祖母的吧?走,咱們一塊兒過去。”
蕭南淮帶頭走在前麵,陸未吟邁步跟上,暗自打量。
蕭南淮竟是這個樣子的!
前世,灼熱火光中,陸歡歌癲狂怒吼。
“那可是侯府啊,當上侯府小姐不是該過好日子嗎?可是為什麼,姐姐你告訴我,為什麼蕭家人都不喜歡我?蕭東霆笑裡藏刀,蕭西棠處處跟我作對,蕭北鳶拿我當叫花子……還有蕭南淮,我還以為他是真心待我,結果強要了我,又棄了我,姐姐,你說到底是為什麼?”
陸未吟收回思緒,怎麼也沒法子把眼前的翩翩公子和強要繼妹的人渣聯係在一起。
陸歡歌的話向來真假摻半,不可儘信,但那時的她抱著必死的決心,是奔著同歸於儘去的,陸未吟實在想不出來她有什麼理由捏造這種事。
揣著滿腹心事進入萬壽堂,陸未吟和蕭南淮一起跟老太君請安。
老太君讓陸未吟落座。
蕭南淮在禦林軍任隊尉,每月隻有休沐可以歸家。
許久未見,老太君招手把人喚到跟前,皺著眉頭仔細打量。
“怎麼又瘦了,禦林軍夥食不好嗎?你又不讓家裡送吃食,當差也要顧著自己的身子才是。”
蕭南淮走到身後給她捏肩,“祖母放心,孫兒好著呢。”
蕭北鳶捏著一塊芙蓉酥,“就是,哪有瘦,我瞧著還壯了。”
祖孫三個其樂融融的話著家常,期間也沒冷落陸未吟,時不時的找她搭幾句話。
半晌,老太君露出倦容,將繪著清雅蘭花的帖子遞給蕭南淮。
“剛好,你明日有空,領三個小的去一趟蘭齋詩會,也讓大夥兒知曉,咱們府裡新來了位小姐。”
蕭南淮恭敬接過。
老太君招手示意,邱嬤嬤又送上來兩個錦盒。
打開,一紫一黑兩顆東珠托在絲絨之上,比鵪鶉蛋還大出不少,瑩潤飽滿,光華盈動。
蕭北鳶倚到老太君身邊,笑盈盈的望著陸未吟。
老太君也望著她,說:“這顆紫珠是皇後娘娘賞賜,鳶兒喜歡,來向我討要。府裡兩位小姐,沒有厚此薄彼的道理,所以我叫人尋了這顆差不多大的墨珠給你,未吟,你覺得如何?”
陸未吟連忙起身回話,“無功不受祿,未吟惶恐。”
她是真有些被驚到了。
之前就知道蕭北鳶想要那顆紫珠,還以為老太君早就給了。
沒想到特意為她尋了墨珠,等著一起給。
東珠裡,墨珠不及紫珠,但這樣的大小也是珍稀罕有。
蕭北鳶蓋上墨珠,把錦盒塞到陸未吟手裡,“長者賜不可辭,你就收下吧。”
待陸未吟收下墨珠,她才去拿紫珠。
寶珠的光澤映入眼中,小姑娘瞳仁都亮了幾分。
“謝過老太君。”陸未吟道謝。
錦盒捧在手裡,就巴掌大一個,卻莫名覺得沉甸甸的。
可能因為裝著老太君和蕭小姐的善意吧!
回到千姿閣,蕭北鳶又叫人送來一串珠鏈,說是遲來的見麵禮。
陸未吟猜,應該是小姑娘覺得自己得了更好的紫珠,用這串珠鏈來補償她。
剛好,她正想尋個由頭去找蕭北鳶。
陸未吟從私庫裡選了兩件首飾,又去小廚房親手做了些點心給蕭北鳶送去。
蕭北鳶手裡好東西多得是,倒是陸未吟親手做的點心讓她十分歡喜。
侯府先夫人生女時血崩而亡,蕭北鳶從來沒見過母親,上頭三個哥哥,祖母年紀又大了,從來沒有家裡人親手給她做過吃食。
蕭北鳶一連吃了兩塊糕點,然後拉著陸未吟欣賞自己珍藏的五顏六色的寶貝東珠。
到了中午,蕭北鳶留陸未吟用飯,席上兩人相聊甚歡,不經意間提到明日的詩會。
陸未吟問:“四小姐可擅長吟詩作對?”
蕭北鳶有些難為情,“我就是去湊個熱鬨,吟詩什麼的,還得看秦姐姐。不過她孝期剛滿,不知道她會不會去。”
終於說到正題了。
陸未吟順著話茬問:“你說的秦姐姐,可是秦太傅的嫡孫女秦見微?”
蕭北鳶點頭,“正是,你認得她?”
“不認識,不過秦小姐素有才名,一首太平詠廣為傳頌,何人不稱讚?”
陸未吟念了兩句太平詠的詞,蕭北鳶馬上接下後兩句,二人相視一笑,愈發親近起來。
“要是秦小姐明日能參加詩會,定能再留佳作。”
蕭北鳶輕輕攪弄碗裡的熱湯,“就是不知道秦姐姐會不會去,她為母守孝,一年都沒出過門。”
陸未吟順勢接話,“秦小姐孝心感人,隻是逝者已逝,活著的還得朝前走。若孝期已滿,其實出門散散心也好。”
視線隨意垂落,修長白皙的手指圈住酒杯緩緩送至唇畔。
加了蜜的果子酒,酸甜可口。
蕭北鳶一拍桌子,“就是,總拘在府裡有什麼意思,一會兒我就去太傅府找秦姐姐。”
晚上,蕭北鳶讓人過來傳話,說秦小姐答應明日去詩會,到時候倆人一起搭秦家的馬車去蘭齋。
雙麵刺繡珍珠籠紗的屏風後麵,熱氣蒸騰,晃動的水光倒影出少女英麗的麵容,明明嘴角含笑,卻透出幾分清冷。
前世,陸晉乾弄到一張詩會的帖子,但沒帶她去。
在侯府的陸歡歌也沒去成。
事後,陸家哥倆將詩會上的所有詩作整理成冊,讓人送去侯府。
詩會上出了一首七言絕句,令全場拍案叫絕,作詩的小姐本以丹青名動京都,又在蘭齋詩會揚名,一舉博得京都第一才女的美名。
陸歡歌一心想要揚名,既知曉前世全部詩作,絕對不會錯過這次機會。
然而很多事,並非表麵看起來那樣。
明天可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