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那顆曾經蔚藍的行星，如今像一塊蒙塵的琉璃，被渾濁的褐黃色、病態的灰綠色和猙獰的赤褐色疤痕覆蓋。大氣層不再是清澈的薄紗，而是一層汙濁、厚重的裹屍布，透過它，昔日繁華大陸的輪廓隻剩下模糊、猙獰的剪影。海洋，那曾經孕育了無數生命的搖籃，大片區域呈現出令人心悸的死寂墨綠，隻有偶爾翻湧的赤潮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痙攣。
艦長林默站在巨大的弧形觀察窗前，背影筆直如鬆，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穿著深灰色的艦隊製服，肩章上代表“希望號”艦長和艦隊首席探險指揮官的徽記在艦橋柔和的冷光下反射著微芒。他的目光穿透強化玻璃，久久地凝視著下方那顆瀕死的星球——人類的搖籃，文明的，此刻卻像一個被遺棄在宇宙角落、行將就木的巨獸。
“地球標準時，2147年10月11日，08：00。”一個冷靜的合成女聲在艦橋回蕩，“‘千星計劃’方舟艦隊，最終啟航序列倒計時：三十分鐘。”
聲音打破了艦橋的沉寂。各崗位的軍官們——導航官、通訊官、輪機長、科學官艾莉婭·陳——都在各自的控製台前忙碌著，空氣裡彌漫著高度緊張的電流，混合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悲傷。屏幕上流淌著來自地球最後避難所和軌道站的實時畫麵：擁擠的穹頂城市裡，無數張麵孔緊貼在巨大的觀景窗後，眼神空洞或充滿淚水；地表殘存的聚居點，人們站在被酸雨腐蝕得坑窪不平的廣場上，仰望天空，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集體葬禮。
“艦長，聯合政府最高委員會……地球最後代表團的告彆通訊請求。”通訊官的聲音有些乾澀。
林默沒有立刻回頭，隻是放在身後、緊握成拳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經過層層過濾，潔淨得沒有一絲故鄉泥土的氣息。他轉過身，麵容剛毅，眼角的細紋刻著歲月的風霜和此刻的沉重，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是磐石般的冷靜。
“接進來。”他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磁性力量。
主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張蒼老而疲憊的臉。他們是地球上殘存權力機構的最後象征，坐在一間光線昏暗、設備陳舊的房間裡，背景是不斷閃爍的紅色警報燈。
“……林默艦長，”為首的老者聲音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摩擦，“你們承載的，是人類文明最後的火種。我們……我們失敗了。這裡……”他艱難地抬手指了指周圍，又頹然放下，“……隻剩下灰燼和倒計時。請……帶著我們的希望，活下去。找到新的家園。”
畫麵晃動了一下，信號受到強烈乾擾，滋滋作響。老者最後的話語淹沒在噪音中，但那份絕望的托付，已無需言語。
“收到，地球議會。”林默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艦橋裡所有人都聽出了那平靜之下洶湧的暗流。他挺直脊背，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方舟艦隊’將銘記使命。人類，不會終結於此。”
通訊中斷。屏幕上隻剩下地球那令人心碎的影像。
“報告艦長，”安全主管馬克斯·羅根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他像一座移動的堡壘站在艦橋後方的安全控製台旁，動力裝甲的關節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輕微的液壓聲。“‘堅韌號’、‘探索號’等全部四十七艘艦船確認就位。反物質引擎預熱完成，亞光速加速矩陣充能至臨界點。艦隊防禦陣列已激活，最高級彆警戒。”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艦橋的每一個角落，仿佛在搜尋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脅，即使此刻唯一的威脅就在窗外，正在緩緩旋轉著走向死亡。
林默微微頷首，目光轉向科學官艾莉婭·陳。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麵前複雜的全息星圖，上麵標注著艦隊即將踏上的漫長航路——比鄰星b，第一個目標點，一個在絕望中孕育渺茫希望的坐標。她年輕的臉龐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專注，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裡，除了對未知的強烈好奇，此刻也染上了一層深重的陰霾。
“艾莉婭？”
“目標星係環境數據持續接收中，艦長。”艾莉婭抬起頭，聲音帶著科學工作者特有的清晰，“比鄰星b的大氣成分複雜，存在液態水跡象，但穩定性存疑。初步掃描顯示其地質活動劇烈，資源分布……尚不明確。風險等級：高。”她頓了頓，補充道，“但這是我們目前……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一個充滿未知與風險的選擇。林默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視線所及，一艘艘巨大的世代飛船如同冰冷的鋼鐵島嶼，懸浮在近地軌道上。它們是“堅韌號”，厚重的裝甲和龐大的生態穹頂象征著生存的頑強；“探索號”，流線型的船體布滿了探測陣列，像一隻渴望窺探宇宙秘密的眼睛；還有更多的資源艦、工程艦、護衛艦……共同組成了這支承載著數十萬冷凍休眠生命、人類數千年文明積澱和最後希望的方舟艦隊。在它們巨大的陰影下，地球顯得更加渺小、脆弱。
“薩米爾博士？”林默的目光落在艦橋角落一位安靜的老者身上。首席社會學家與曆史學家薩米爾·汗，他正捧著一個古老的、非電子化的筆記本，用一支真正的筆在上麵記錄著什麼。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像一本活著的史書。
“艦長，”薩米爾的聲音低沉而充滿智慧的回響，仿佛穿越了時空，“曆史總是在循環。離開搖籃是成長的必然，但每一次離開，都伴隨著劇痛和無法挽回的失去。我們帶走了種子，但根……永遠留在了這裡。”他輕輕合上筆記本，望向地球，“願我們的後代，能汲取這離彆的教訓，在新的土地上，種下不同的未來。”
艦橋裡一片寂靜，隻有設備運行的輕微嗡鳴和生命維持係統的恒定氣流聲。一種混雜著悲傷、決絕、恐懼和渺茫希望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地球標準時，2147年10月11日，08：29分。最終啟航序列倒計時：六十秒。”合成女聲再次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
林默走到艦長指揮席前，手指懸停在那個標誌著曆史性時刻的啟動按鈕上方。他的目光最後一次掠過舷窗外的地球——那片養育了他、如今又被他親手“拋棄”的灰燼之地。愧疚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更強烈的，是肩頭那幾乎壓垮人的責任。
他看到了新聞畫麵裡最後時刻的混亂與絕望，看到了聯合政府大樓廢墟上飄蕩的塵埃，看到了某個遙遠穹頂城市裡，一個孩子將一朵在人工光照下艱難生長的塑料花，貼在觀景窗上，朝著艦隊的模糊剪影揮舞……
“所有艦船注意，”林默的聲音通過艦隊廣播，清晰地傳達到每一艘船，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冷凍艙中沉睡的靈魂耳中。“‘千星計劃’最終階段……啟動。”
他的手指堅定地落下。
“引擎點火！亞光速加速序列，執行！”
無聲的震動從艦橋深處傳來，並非爆炸般的轟鳴，而是空間本身被強大力量扭曲、拉伸時發出的低沉嗡鳴，仿佛宇宙在歎息。窗外，地球的景象開始以一種令人眩暈的速度縮小、扭曲、拉長成一道模糊的光帶。艦隊尾部，反物質引擎噴吐出幽藍色的、純粹到極致的光焰，撕裂了地球軌道附近的死寂黑暗，如同一支支射向無垠深空的巨大光矛。
加速帶來的重力壓迫感瞬間攫住了艦橋上的每一個人。林默穩穩地站在指揮席前，身體微微前傾，抵抗著那股力量。他看著地球——那顆傷痕累累的星球——在視野中迅速變成一個黯淡的、被病態色彩包裹的光點，最終被深邃的黑暗徹底吞噬。
前方，是永恒的、未知的、充滿星辰也潛藏危機的黑暗虛空。後方，是已然熄滅的搖籃。
“‘希望號’，報告狀態。”林默的聲音在加速過載的嗡鳴中依然清晰。
“亞光速航行穩定建立！航向鎖定：比鄰星係！”導航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脫離引力的釋然與墜入未知的恐懼交織。
林默沒有再看身後那片虛無。他凝視著前方舷窗外那浩渺無垠的星海，億萬星辰如同冷漠的眼睛，注視著這支渺小卻倔強的人類艦隊。他輕輕撫過腰間懸掛的那把儀式佩刀——由地球最後一批純淨合金鑄造，冰冷而沉重，上麵鐫刻著太陽係星圖和一句古老的格言。
“我們帶走了地球最好的部分，”他低聲自語，聲音隻有自己能聽見，更像是對那顆消逝星球的誓言，“也帶走了最深的傷痕。現在……向前。”
“希望號”，連同整個方舟艦隊，化作宇宙塵埃中一道微弱卻決絕的流光，義無反顧地駛向黑暗的腹地。人類文明，在灰燼中啟航，踏上了尋找新家園的千星遠征。而艦長林默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和對未知的憂慮，如同船錨，深深沉入意識的深海，成為他漫長航程中無法擺脫的負重。
第一章的旅程，才剛剛開始，終點，遠在星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