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黴牆下的殘頁(1 / 1)

推荐阅读:

大昭王朝,京城,相府族祠。

吱呀——

破舊的木窗被風吹開一道縫隙,陰冷潮濕的氣息裹挾著腐朽黴味撲麵而來。

蘇挽棠蜷縮在角落的稻草堆上,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窗欞。

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八道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她三年來,日複一日,借著晨昏光影變化計算時辰留下的印記。

三年了。

自被繼母王氏以“克母妨弟”的荒唐罪名囚於此地,她蘇挽棠,堂堂相府嫡女,便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一個被家族遺棄的“克夫醜女”。

她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對麵斑駁的黴牆上。

那裡,用碎瓷片尖銳的棱角,細細密密拓印著半張模糊的《鹽鐵論》殘頁。

字跡已深深刻入她的腦海,可每日反複描摹,是她在這絕境中唯一能抓住的、與外界相連的清醒。

“哐當!”

祠堂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穿著半新不舊比甲的粗使丫鬟,正是繼母王氏派來看管她的春桃,此刻正頤指氣使地站在門口,手中提著一個食盒。

“醜八怪,出來領你的豬食!”春桃的聲音尖利刺耳,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

她隨手從食盒裡抓出半塊乾硬發黴的饃,看也不看,便朝蘇挽棠腳邊扔去。

那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門檻的青石上,碎成了幾塊,沾滿了地上的塵土。

春桃輕蔑地“嗤”了一聲,還故意用繡花鞋底碾了碾其中一塊較大的碎屑:“瞧瞧,這才是你這克夫的喪門星該啃的東西!跟老鼠屎倒是般配!”

蘇挽棠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寒芒。

她沒有作聲,隻是默默地俯身,伸出瘦得隻剩骨頭的手指,去撿拾那些混著泥的饃屑。

就在指尖觸及一塊碎屑時,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牆角一塊鬆動的青磚。

磚縫裡,隱約露出一小截暗沉的灰黑色。

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半截炭筆!

是三年前,祖母病危之際,顫抖著手塞進她袖袋裡的。

她一直以為遺失了,沒想到竟會在這裡!

這三年,她靠著碎瓷片和清水在牆上練習,如今有了這半截炭筆……蘇挽棠的心湖泛起一絲微瀾,旋即又被她強壓下去。

夜色漸深,寒氣更重。

“篤篤篤。”極輕的敲擊聲從祠堂後牆傳來,是約定的暗號。

蘇挽棠心中一暖,快步走到後牆,搬開一塊偽裝的鬆土,露出一個小小的洞口。

一隻枯瘦的手從洞外伸了進來,遞過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大小姐,快,這是張媽托人尋來的金瘡藥,還有幾塊點心,您先墊墊肚子。”張媽壓低了聲音,語氣裡滿是心疼與焦急,“老奴還打聽到一件事……定北侯府那邊,說是要退婚了!”

蘇挽棠接過藥包的手微微一頓。退婚?周明遠要退婚?

“侯府的人說……說周世子早就心悅二小姐若瑤,這次退婚,便是要指名迎娶二小姐!老爺和夫人……怕是已經應了!”張媽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這是要將您往死裡逼啊!”

庶妹蘇若瑤……周明遠……

蘇挽棠隻覺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原來如此!

他們早就暗通款曲,如今更是要踩著她的屍骨成就美事!

她正要開口,張媽卻突然驚呼一聲:“不好!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巨響,祠堂的正門竟被人生生撞破!

春桃舉著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滿臉猙獰地衝了進來,火光將她扭曲的麵容映照得如同惡鬼。

“好啊!蘇挽棠!你竟敢私會外人!張媽這老虔婆,還敢給你送東西!都給我拿下!”春桃尖聲叫道。

那兩個婆子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張媽手中的藥包瞬間被打翻在地,裡麵的藥粉和點心撒了一地,被她們的臟腳踩得稀爛。

“大小姐!快跑!”張媽被一個婆子死死按住,卻仍拚儘全力朝著蘇挽棠嘶喊,另一隻手死死地攥著蘇挽棠的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肉裡。

蘇挽棠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她看著張媽被粗暴地拖拽出去,那雙渾濁卻充滿擔憂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直到消失在門外。

火把的光在祠堂內搖曳,春桃得意洋洋地走上前,一腳將散落在地的藥渣碾得更碎:“蘇挽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還想吃藥?還想有人管你?做夢!”

她得意地轉身,裙擺從蘇挽棠麵前拂過。

祠堂內的空氣因火把的燃儘而愈發陰寒。

春桃那尖刻的詛咒似乎還回蕩在耳邊,蘇挽棠緩緩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一點點收拾著地上被踐踏的藥渣。

指尖在觸碰到春桃方才站立過、此刻還帶著她體溫的地麵時,不著痕跡地,從她繡著繁複花紋的裙擺上,輕輕一蹭。

一抹幾乎看不見的、淺淡的油漬,瞬間從春桃的裙擺消失,被她碾入了指尖的藥粉塵埃之中。

她將那沾染了油漬的指甲小心地藏入寬大的袖口,隨即像是被殘留的煙火氣嗆到一般,猛地低下頭,發出一連串壓抑的咳嗽聲,瘦弱的肩膀也隨之劇烈聳動。

那兩個婆子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便簇擁著耀武揚威的春桃離開了,沉重的木門再次被“砰”地一聲帶上,隻留下蘇挽棠在無邊的黑暗與死寂之中。

夜,深了。

窗外,殘月如鉤,清冷的月華透過窗欞的縫隙,灑下幾縷斑駁的光影。

蘇挽棠從牆角那塊鬆動的青磚縫隙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半截炭筆。

三年前,祖母彌留之際,正是用這般的炭筆,在她手心寫下了“隱忍,待時”四個字。

如今,炭筆依舊,人事已非。

她沒有點燈,祠堂裡也沒有燈。

就著那微弱的月光,她攤開了一本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紙張早已泛黃的族譜,翻到空白的背麵,用那半截炭筆,一筆一劃,默寫著《商君書》中的《墾令》篇。

字跡初時還有些生澀,但很快便流暢起來,筆鋒間竟隱隱透出一股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穩與銳利。

這三年,她並非全然荒廢。

繼母以為將她囚於此地,便能磨去她所有棱角,讓她徹底淪為一個廢物。

卻不知,這暗無天日的囚籠,反而給了她靜心沉澱的機會。

寫了約莫半個時辰,手臂已有些酸麻。

蘇挽棠放下炭筆,目光轉向祠堂內側靠近地基的牆壁。

那裡,有一片不甚明顯的潮濕水漬,從牆縫中隱隱滲出。

她伸出手指,仔細摩挲著水漬邊緣的痕跡。

這是張媽三年來,冒著風險,用最原始的辦法,在牆外對應位置用清水滲透,為她標記的每年雨季,京郊洛河的漲水規律。

“春分後七日,初見水痕,秋分前三日,水痕及膝……”她低聲呢喃,將這些看似無用的信息牢牢記在心中。

京城的漕運、鹽鐵轉運,皆與洛河水情息息相關。

這些,或許有朝一日,會成為她破局的關鍵。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際——

“砰——!”

祠堂那本就殘破的木門,再次被人用更粗暴的力道一腳踹開!

木屑紛飛中,一個身著絳紅色比甲,頭戴絨花,臉上塗著厚厚脂粉的嬤嬤,手舉著兩支明晃晃的火把,在一群家丁的簇擁下,滿麵倨傲地走了進來。

火光映照著她刻薄的三角眼,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

“喲,這就是蘇家那個有名的‘克夫醜女’啊?嘖嘖,果然是養在陰溝裡的貨色,上不得台麵!”那嬤嬤的聲音尖銳而誇張,毫不掩飾語氣中的鄙夷。

她身後的家丁們也發出一陣哄笑。

蘇挽棠緩緩站起身,冷冷地看著來人。

這嬤嬤她認得,是定北侯府周家的管事嬤嬤之一,姓李,素來以刁鑽聞名。

李嬤嬤上下打量著蘇挽棠,像是在估量一件貨物,我們侯府世子要迎娶的,是蘇家才貌雙全的二小姐蘇若瑤!

可不是你這麼個連麵都不敢露的醜八怪!

識相的,趕緊把侯府的婚書交出來,也省得我們世子爺費神再寫休書,汙了他的貴手!”

退婚……果然來了!而且,是如此的迫不及待,如此的羞辱!

蘇挽棠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在掠過李嬤嬤腰間係著的一塊雲紋玉佩時,微微一頓。

那玉佩成色尚可,隻是在邊緣處,有一道極細微的裂痕,若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她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三年前的一個畫麵——庶妹蘇若瑤鬼鬼祟祟地將一封信箋塞進一個相似的、有著細微裂痕的玉佩夾層中,那玉佩,正是眼前這位李嬤嬤當時戴著的!

原來,她們早就勾結在了一起,用這種方式暗中傳遞消息!

一股難言的腥甜從喉間泛起,蘇挽棠卻隻是死死抿住了唇,將那翻湧的氣血強壓了下去。

她知道,此刻的任何辯解與憤怒,都隻會招來更深的羞辱。

她不說話,李嬤嬤卻以為她是默認了,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怎麼?啞巴了?還是嚇傻了?也是,你這種見不得光的醜東西,突然要被拉到台麵上,是該嚇傻!實話告訴你,今日老奴來,就是替我們世子爺傳話,這門親事,我們侯府退定了!蘇若瑤小姐,我們世子爺是要定了!”

她身後的家丁們再次發出刺耳的哄笑聲,仿佛蘇挽棠的狼狽就是他們最大的樂趣。

火光跳躍,將蘇挽棠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顯得孤寂而無助。

與此同時,相府正廳。

“啪嚓!”一聲脆響,一隻上好的和田碧玉翡翠鐲子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幾段。

繼母王氏氣得渾身發抖,保養得宜的麵容因憤怒而扭曲,厲聲尖叫:“那個小賤人!克母妨弟還不夠,現在還要連累我們整個蘇府的臉麵!真是個克死兩任夫君的掃帚星!當初就不該讓她活下來!”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