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祭壇前的青銅鼎已騰起嫋嫋青煙。
陳玄錚站在香案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袈裟邊緣——這襲杏黃袈裟是白璃昨日新裁的,針腳細密得反常,偏生他今早係錯了盤扣,垂落的絲絛在晨風中晃得人眼暈。
“吉時已到。“白璃的聲音裹著霜色飄來。
她立在三級石階上,紅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裹著黑絲的小腿,眼尾朱砂痣在霧裡暈成一點曖昧的紅。
陳玄錚抬頭的刹那,正撞進她似笑非笑的眼波,喉結不自覺動了動——這是他第三次在她麵前失了方寸。
“恭請天地“他清了清嗓子,剛念出半句祝詞,左腳便絆上自己踩皺的袈裟。
身子踉蹌的瞬間,他眼角餘光瞥見白璃指尖微動——果不其然,一縷銀亮的蛛絲“刷“地纏上他腳踝,下一刻整個人便被吊離地麵,在半空晃成鐘擺。
“哈哈哈哈!“台下群妖哄笑炸響。
小蛛兒捂著肚子直拍大腿,發間銀鈴亂顫;青綾蛇尾盤成花,舌尖信子舔著唇角,眼底閃著得意的光;就連最嚴肅的灰骨,都繃著老臉彆過了頭,胡須尖微微發顫。
陳玄錚裝出手忙腳亂的模樣,雙手亂揮時故意扯鬆領口,玄月佩趁機滑落半寸——這是他和執棋子約定的“掃描“暗號。
識海裡立刻響起器靈清冷的提示:“下方十三丈,能量波動紊亂,檢測到輪回盤殘片共鳴。“他心頭一震,表麵卻慌亂地喊:“夫人!
貧僧、貧僧知錯了“
白璃仰起臉看他晃蕩,玉骨扇掩著唇,笑聲像沾了蜜的銀鈴:“聖僧這禮佛的姿態倒新奇,莫不是要給天地諸神行秋千禮?“她指尖輕勾,蛛絲驟然收緊,陳玄錚被拉低了半尺,恰好能看清祭壇中央那方刻滿梵文的青石板——縫隙裡滲出的幽藍微光,與玄月佩的震顫頻率完全吻合。
“夠了。“她忽然收了笑,甩袖示意小蛛兒上前。
銀白蛛絲“啪“地斷開,陳玄錚摔進鬆軟的草堆,袈裟前襟沾了泥,活像隻被雨打濕的雀兒。“小蛛兒,“白璃扇柄點了點他,“帶夫君去後院好好學禮。“
“是!“小蛛兒眼睛發亮,上前揪住陳玄錚的手腕就拖。
青綾蛇尾一擺攔在前麵,蛇信子掃過他手背:“我也去,省得某些人偷懶。“兩人一左一右架著他往後院走,陳玄錚踉蹌著,鞋底在青石板上蹭出幾道淺痕——那是他用指甲刻的引靈陣紋路,專門用來彙聚輪回碎片的能量。
後院的老槐樹下擺著條朱漆長凳。
小蛛兒扯著他按坐在凳上,從腰間抽出根細藤條:“聖僧可知,行祭禮時該怎麼站?“話音未落,藤條便抽在他腳邊的青石板上,崩起幾粒石屑。
陳玄錚縮了縮腳,瞥見青綾繞到樹後,正用蛇尾卷起塊磨盤大的石頭——分明是要砸他腳邊立威。
“腰要直,肩要平。“他配合地坐直身子,眼角餘光卻掃過地麵。
趁小蛛兒甩藤條的空檔,他用藏在袖中的骨筆(前日替白璃修妝匣時順的)在凳下快速畫了道引魂符。
玄月佩貼著心口發燙,執棋子的聲音急促:“碎片能量正在聚集,廢棄墓室的方位確認了嗎?“
“東南方,老槐樹下第三塊鬆動的磚。“陳玄錚垂眸盯著自己交疊的手,喉結動了動,“當年白璃埋她母骨的地方。“
“啪!“藤條抽在他肩頭。
小蛛兒瞪圓了眼:“發什麼呆?
夫人說要學禮,你倒先給我背《女戒》!“陳玄錚吃痛抬頭,正撞進她氣鼓鼓的模樣——這小丫頭分明把藤條收了三分力,倒像是在逗弄自家養的笨狗。
青綾的蛇尾突然纏上他的腰,將他提離長凳:“我來教。“她吐著信子逼近,眉心紅痣幾乎要貼上他鼻尖,“祭典時要跪得端正,頭要低“話音未落,陳玄錚的鞋底在她腳邊的地麵重重一磕——那是引靈陣的最後一筆。
“夠了!“
冷喝驚飛了枝頭麻雀。
灰骨杵著骨杖站在院門口,青銅鈴鐺在腰間叮當作響。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陳玄錚發皺的袈裟、凳下若隱若現的符紋,又落在青綾纏在他腰間的蛇尾上,忽然重重一跺腳:“主上交代的是學禮,不是胡鬨!“
小蛛兒吐了吐舌頭,忙鬆開藤條。
青綾哼了聲縮回蛇尾,卻在轉身時用尾尖掃過陳玄錚腳邊——那裡的引靈陣剛泛起極淡的青光,轉瞬便被她帶起的風揉碎。
“跟我來。“灰骨衝陳玄錚抬了抬下巴,骨杖在地麵敲出“咚、咚“的悶響。
陳玄錚起身時,袖中玄月佩突然灼痛——執棋子的聲音裡帶著急切:“灰骨的鈴鐺在共鳴!
他察覺了!“
他跟著灰骨往祭典庫房走,餘光瞥見老祭司的手始終按在腰間銅鈴上。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穿過槐葉在地麵投下斑駁光影,其中一道恰好落在陳玄錚方才畫陣的位置——那裡的青磚縫裡,正滲出一縷幽藍的光,像條細小的蛇,緩緩朝著東南方爬去。
灰骨的骨杖在青磚上敲出細碎的響,每一步都像敲在陳玄錚心尖上。
他目送那道佝僂的背影拐過影壁,喉結動了動——方才青綾用蛇尾揉碎的引靈陣,其實留了道暗紋,此刻正順著灰骨的足跡,在地麵洇出極淡的幽藍軌跡。
“老東西的鈴鐺裡封著守墓魂。“執棋子的聲音突然在識海炸響,“他每走一步,都在碾碎你布的引靈絲!“
陳玄錚腳步微頓,指尖悄悄扣住袖中骨筆。
他早該想到,白骨洞千年基業,祭司長的銅鈴怎會隻是裝飾?
當年白璃埋母骨時,他替她謄寫過《幽骨域守陵典》,裡麵明明白白寫著:“銅鈴九響,魂鎖九方“——灰骨腰間那串青銅鈴,每個都鎖著一具守墓陰魂,專司嗅探異氣。
晨霧散得徹底,日頭爬過東牆,在地麵投下灰骨拉長的影子。
那影子突然頓住,在老槐樹前三尺處蜷成團。
陳玄錚藏在廊柱後,見灰骨俯下身,骨杖尖端挑起塊鬆動的青磚——磚底壓著片焦黑的骸骨,正是白璃母親當年留下的尾椎骨殘片。
“嘶——“灰骨倒抽冷氣,渾濁的老眼驟然瞪大。
他枯瘦的手指撫過磚縫裡滲出的幽藍光絲,那光絲像活物般纏上他手腕,順著青筋往袖管裡鑽。“源界氣息“他低喘著扯斷光絲,骨杖重重敲在地麵,九枚銅鈴同時炸響。
陳玄錚耳膜發疼,識海裡執棋子的聲音都變了調:“快退!
他要召守墓魂了!“他轉身欲走,卻見灰骨突然抬頭,渾濁的老眼正透過廊柱縫隙直勾勾盯著他——原來從他在引靈陣留暗紋的刹那,灰骨就已察覺,方才的“追蹤“不過是引蛇出洞。
“主上!“灰骨的吼聲響徹庭院,“祭壇下的輪回殘片有異動!“
白璃的紅裙幾乎是貼著灰骨的話音飄來的。
她站在老槐樹下,發間銀飾隨著急促的呼吸輕顫,眼尾朱砂痣被陽光照得發亮:“說。“
“方才在夫人母骨處,老臣發現一道裂隙。“灰骨扯下腰間最大的銅鈴,倒轉過來——鈴內壁刻著的輪回圖紋正泛著紫黑光芒,“裂隙裡漏出的氣,像極了當年源界修士撕毀輪回盤時的餘波。“
白璃的指尖驟然掐進掌心。
她記得三百年前那個雨夜,母親本該帶著輪回盤殘片轉世為人,卻在過橋時被一道紫黑流光擊中,魂魄碎成星子。
當時她躲在橋墩下,隻聽見空中有人冷笑:“螻蟻也配碰源界的東西?“
“他“她突然轉頭看向陳玄錚,目光像淬了毒的銀針,“今早祭典上,他的玄月佩和裂隙共鳴過。“
陳玄錚立刻垂下眼,雙手交疊在袈裟前,活像個被抓包的小沙彌:“夫人說笑了,貧僧不過是“
“住口。“白璃打斷他,紅裙一揚便往內殿走,“跟我來。“
內殿燭火昏黃,白璃反手扣上殿門。
陳玄錚剛跨進門檻,便被一道蛛絲纏住手腕,整個人被拽得撞上檀木桌案,玄月佩撞得生疼。
“你到底是誰?“白璃的臉幾乎貼上來,呼吸掃過他耳垂,“為什麼能感知到裂隙?
為什麼你的法力波動“她頓了頓,指尖按在他心口,“和當年那道紫黑流光裡的氣息,有七分像?“
陳玄錚喉結動了動。
他能感覺到白璃的指甲在他腕間掐出紅痕,能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白骨香(她總說那是屍氣,他卻覺得像雪後梅香)。
識海裡執棋子在尖叫:“彆暴露!
她還不知道你是因果錨點!“
“夫人誤會了。“他故意讓袈裟滑下肩頭,露出鎖骨處淡青的勒痕(今早被小蛛兒用藤條抽的),“貧僧隻是隻是前日替夫人抄《往生經》時,不小心沾了輪回盤的墨香。“
白璃的瞳孔驟縮。
她確實讓他抄過《往生經》,用的是輪回盤殘片磨的墨。
可那墨早被她封在琉璃瓶裡,他怎會沾到?
除非
“咚咚咚!“
急促的叩門聲炸響。
灰骨的聲音帶著顫:“主上!
祭壇下方的青石板裂開了!
能看見能看見輪回門的紋路!“
白璃猛地鬆開蛛絲。
陳玄錚踉蹌著扶住桌案,見她轉身時發間銀飾亂顫,耳尖卻紅得滴血——方才他故意貼近她耳畔說話,噴薄的熱氣讓她慌了神。
“陳玄錚。“她在門口停步,側影被燭火拉得修長,“你越裝無辜,我越想剝開你的袈裟,看看裡麵藏著什麼。“
門“砰“地關上。
陳玄錚摸出玄月佩,玉麵映著他微勾的唇角——白璃方才貼近時,他趁機往她袖中塞了道引魂符。
等她到祭壇,符紙會引著輪回殘片的氣息纏上她,到時候
“因果錨點。“執棋子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灰骨說的紫黑氣息,是源界操盤手的標記。
他們已經盯上你了。“
陳玄錚的手指在玄月佩上輕輕一按。
玉佩泛起幽光,映出他眼底翻湧的暗潮——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當年取經時,他在雷音寺佛前看到的“未來鏡“裡,白璃跪在碎成齏粉的輪回盤前哭,而他的手,正握著源界操盤手的核心法器。
“該醒了,聖僧。“執棋子的聲音裡有了笑意,“明天清晨的淨壇儀式,白璃會讓你親手觸碰輪回門。
到那時“
月光透過窗欞爬進來,落在陳玄錚腳邊。
他彎腰拾起片被風吹進來的槐葉,葉底用蛛絲纏著張紙條,是白璃的字跡:“明早卯時三刻,前殿淨壇。
若再摔個狗啃泥,我便用蛛絲把你綁在祭壇上,讓全幽骨域的妖看聖僧的笑話。“
陳玄錚捏著紙條輕笑。
他知道,白璃這是在給他提個醒——她早察覺他在演戲,卻偏要配合他,看他能翻出多大的浪。
窗外,更鼓敲過三更。
陳玄錚躺到竹榻上,玄月佩貼著心口發燙。
他望著梁上懸掛的白骨風鈴(白璃說那是她母親的肋骨所製),忽然想起她今天被他逗得耳尖發紅的模樣——或許,等一切塵埃落定,他該告訴她,當年在白虎嶺,他故意被她抓住,故意讓她強娶,故意在渡化她時種下因果。
畢竟
“執棋子。“他輕聲說,“我早就不想當什麼因果操盤手了。
我想當白璃的夫君,光明正大的那種。“
玉佩震動,回應他的是識海裡一聲低笑。
而此刻的祭壇下,青石板正發出細碎的裂響。
一道紫黑流光從裂隙裡鑽出來,繞著刻滿梵文的輪回盤殘片轉了三圈,最後化作顆小痣,落在白璃眼尾的朱砂旁——那是源界操盤手的追蹤標記。
月到中天時,白璃站在祭壇邊,指尖撫過裂開的青石板。
她望著下方若隱若現的輪回門紋路,又摸了摸眼尾突然出現的小痣,輕聲道:“陳玄錚,你最好沒騙我否則,我便把你做成新的白骨風鈴,掛在我床頭。“
晨霧再次漫起時,前殿的青銅鼎已騰起嫋嫋青煙。
白璃站在三級石階上,紅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裹著黑絲的小腿。
她望著香案後正手忙腳亂係盤扣的陳玄錚,眼尾兩顆痣(一顆朱砂,一顆紫黑)在霧裡暈成曖昧的紅。
“吉時快到了。“她的聲音裹著霜色,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期待,“聖僧,今天可彆再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