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把床頭的台燈擰到最亮,暖黃光暈在牆上映出晃動的樹影。
他盯著手機屏幕,俞茹的對話框還停在昨晚的“晚安“,綠色的通話鍵已經被按得發燙,聽筒裡卻始終隻有單調的忙音。
“可能在山裡沒信號?“他對著空氣嘀咕,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青銅印的紋路。
窗外的鬆濤聲突然拔高,像有人在貼耳尖叫,他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雨夜裡那隻烏鴉喙間的牡丹花瓣,千佛岩洞窟裡灼人的光斑,空明師父說的“留意牡丹“,此刻全在腦子裡翻湧成一團亂麻。
眼皮越來越沉時,他終於合上眼。
首先是腐土的腥氣。
李寶蹲在潮濕的墓道裡,手電筒的光掃過牆壁上剝落的彩繪,畫中仕女的臉不知被誰摳去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眶裡爬出鮮紅的牡丹花瓣。
身後傳來拖遝的腳步聲,他猛地轉頭,看見俞茹站在陰影裡,發梢滴著水,蒼白的臉貼在青銅印上:“你猜,這印裡鎖的是袁天罡的魂,還是我的?“
“不——“他喊出聲,驚醒時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台燈不知何時滅了,月光像層冷霜覆在床沿,門縫下蜿蜒著幾縷暗紅,甜腥的花香裹著鬆濤灌進鼻腔。
他摸到手機想開燈,屏幕亮起的瞬間,照片牆裡自己和俞茹的合影突然扭曲,姑娘的臉裂成無數牡丹花瓣,簌簌落在他手背上。
“咚、咚、咚。“
敲門聲像敲在他心臟上。
李寶抓過枕頭下的青銅印,喉嚨發緊地應了聲:“誰?“
“是我,趙婉兒。“門外的聲音帶著顫音,“我我聽見你喊,又餓又害怕,能開下門嗎?“
他翻身下床,門剛打開條縫,趙婉兒就裹著寒氣擠了進來。
她抱著個花布枕頭,發尾還沾著睡覺壓出的翹角,平時精致的眉峰此刻皺成小團:“我床底下有聲音,像指甲刮木頭,我數了二十遍佛珠都沒用。“她吸了吸鼻子,“你這兒有吃的嗎?
我從早上到現在就喝了碗青菜湯。“
李寶這才注意到她睡衣外還套著件薄外套,袖口沾著草屑,顯然是慌慌張張套上的。
他突然想起爺爺說過,人在害怕時會本能尋找溫暖,於是轉身從背包裡摸出塊壓縮餅乾,又倒了杯熱水遞過去:“寺裡的齋飯確實沒油水,將就吃點?“
趙婉兒咬了口餅乾,腮幫鼓得像隻倉鼠:“你剛才喊什麼呢?
我在隔壁聽見不的一聲,特嚇人。“她突然湊近,“你該不會也夢見什麼了吧?“
李寶的手指無意識絞著被角:“夢見俞茹了。“話出口才驚覺自己最近總把俞茹掛在嘴邊,像被下了蠱。
“俞茹?“趙婉兒嚼餅乾的動作頓住,“就是你總自言自語提到的那個姑娘?
上次在山下排檔吃飯,你舉著手機說俞茹說這家的醪糟不錯,可我看你手機裡根本沒彆人啊。“她歪頭回憶,“對了,你當時拍了張合影發朋友圈,我點進去看——就你和幾個探險隊的人,背景是紅燈籠,哪有什麼俞茹?“
壓縮餅乾在李寶嘴裡突然變得苦澀。
他想起雨夜裡俞茹撐著傘站在銀杏樹下,想起她指著地質雷達說“這裡有異常“時睫毛上的水珠,想起每次通電話她的聲音都像隔著層霧。
可趙婉兒說得對,那天排檔的合影他特意發了朋友圈,配文是“和小夥伴們補充能量“——如果俞茹真在,他不可能不提。
“你你確定沒看錯?“他的聲音發顫,手背上還殘留著夢裡花瓣的觸感,“她穿白裙子,戴珍珠耳墜,站在我右邊“
“右邊是王胖子,他舉著碗醪糟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趙婉兒掏出手機翻相冊,“我存了那張照片,你看——“
屏幕的冷光映得李寶臉色發青。
照片裡確實隻有他和四個隊友,右邊是王胖子油光發亮的額頭,左邊是小劉舉著串烤肉,哪有什麼白裙子姑娘?
他想起俞茹從不在白天見麵,想起每次約她視頻她都以“信號不好“推脫,想起那通永遠打不通的電話
“李寶?“趙婉兒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臉色好差,是是我記錯了?“
李寶摸向床頭櫃,手機靜靜躺在那裡,相冊裡還存著俞茹發給他的照片:她站在乾陵神道前,穿白裙子,戴珍珠耳墜,背景是落滿烏鴉的石碑。
可現在再看,照片裡的神道空無一人,隻有他自己舉著相機的倒影,白裙子、珍珠耳墜、甚至俞茹的臉,都像被誰用橡皮輕輕擦去了。
窗外的鬆濤突然變成低低的嗚咽,甜腥的花香更濃了。
李寶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沙啞的笑,又突然止住——他想起空明師父說“留意牡丹“時的眼神,想起青銅印裡袁門二字在晨光照耀下暗啞的光,想起俞茹第一次見麵時,手裡捧著的那束紅得滴血的牡丹。
“婉兒。“他抓住趙婉兒的手腕,力氣大得讓對方吃痛,“明天天亮,我們去查監控。
查排檔的監控,查我和俞茹所有見麵的地方的監控。“
趙婉兒看著他發紅的眼睛,慢慢點了點頭。
月光爬上窗欞時,李寶的手指無意識撫過手機相冊,停在那張“俞茹“的照片上。
屏幕突然閃爍起來,照片裡的空白處漸漸滲出暗紅,像有誰正隔著屏幕,用帶血的手指,一筆一畫勾勒出裙角的褶皺。
李寶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手機屏幕上那抹暗紅還在生長,像被稀釋的血在清水裡洇開,先漫過空白的裙角,再爬上本應是腰肢的位置。
他喉結滾動兩下,突然將手機倒扣在床頭櫃上,仿佛那屏幕裡正爬出什麼活物。
“李寶?“趙婉兒的聲音帶著顫音,她剛才湊過來看照片時,分明瞧見空白處浮起半片珍珠耳墜的輪廓,此刻攥著他手腕的手涼得像塊冰,“你你和俞茹是怎麼認識的?“
這句話像根細針,精準紮進李寶混亂的記憶裡。
他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個雨天——他蹲在乾陵外的田埂上調試地質雷達,雨幕裡突然飄來甜膩的花香,抬頭便見穿白裙的姑娘舉著傘站在田壟邊,傘骨上垂著兩滴雨珠,正好落進她捧著的牡丹花蕊裡:“同學,需要幫忙嗎?
我學過兩年物探。“
“她說她是西北大學考古係的交換生。“李寶的聲音發澀,“可我查過西大交換生名單,沒有俞茹這個名字。“他想起第一次通電話時,聽筒裡總帶著電流雜音,像隔著口深井說話;想起他們約在西安碑林見麵,她卻臨時改去小雁塔,理由是“早上看見烏鴉繞著碑林飛,不吉利“;想起每次他要拍合照,她都笑著躲進鏡頭外,說“我不上相“——原來根本不是不上相,是根本不存在。
趙婉兒的指尖在發抖,她鬆開李寶的手腕,又立刻攥緊他的衣角,像抓住浮木:“那那她為什麼接近你?“
“青銅印。“李寶摸向頸間的青銅印,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我爺爺說這是袁天罡傳給後人的信物,能鎮陰邪。
俞茹第一次見麵就盯著它看,說這紋路像唐代的星官圖。
後來每次我做噩夢,她都能準確說出夢裡的細節,比如墓道裡的仕女圖,比如花瓣從眼眶裡爬出來“他突然頓住,冷汗順著脊梁滑進睡衣領口——那些噩夢,難道是俞茹在給他托夢?
窗外的鬆濤聲突然變了調,像有人用指甲刮過玻璃。
趙婉兒猛地縮進床角,花布枕頭掉在地上,她也顧不上撿:“要不要不天亮我們去鼓樓醫院?
我爸上次住院,護士說醫院有監控能調三年前的。
俞茹如果是活人,總得有身份證記錄。“她的尾音發顫,顯然自己都不信這個提議能有結果。
李寶盯著牆上晃動的樹影,突然抓起手機再次撥打俞茹的號碼。
聽筒裡依舊是機械的忙音,可這次他注意到,通話記錄裡所有與俞茹的聊天框都變成了灰色,連“晚安“那兩個字都在慢慢變淡,像被橡皮擦輕輕掃過。
“試試我奶奶說的法子。“趙婉兒突然拽了拽他衣袖,“十二點整連撥十三個零,再按重撥鍵。
她說這是以前傳的通靈電話,能打通另一個世界的線。“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手背,“就就當試試,萬一能問清楚呢?“
李寶抬頭看牆上的電子鐘。
23:52:17。
數字在黑暗裡泛著幽藍的光,秒針走動的聲音像心跳。
他突然想起空明師父說過的話:“牡丹屬陰,最招執念。“而俞茹每次出現,手裡總捧著紅牡丹,花瓣上的水珠,說不定根本不是雨水。
“還有八分鐘。“趙婉兒的呼吸噴在他耳後,“你你怕嗎?“
李寶沒說話。
他盯著手機屏保上那張正在消失的“俞茹“照片,喉嚨發緊。
怕嗎?
當然怕。
可更怕的是,俞茹如果真的不是人,那她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麼?
是青銅印裡鎖著的袁天罡魂魄?
還是他想起夢裡她貼在青銅印上的臉,那句“你猜,這印裡鎖的是袁天罡的魂,還是我的?“
23:58:45。
趙婉兒的手機突然在褲兜裡震動,兩人同時嚇了一跳。
她摸出手機,屏幕亮光照出她煞白的臉——是條未知號碼的短信,隻有一行字:“彆試。“
李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搶過手機,短信發送時間顯示是23:58:30,可此刻才23:59:01。
更詭異的是,短信內容的字體在變化,每個字都像用帶血的手指寫出來的,筆畫邊緣還滴著暗紅的“墨跡“。
“扔了它!“趙婉兒尖叫著甩開手機,那手機“啪“地砸在地上,屏幕裂成蛛網,可短信內容還在亮著,像團燒不儘的鬼火。
李寶彎腰撿起手機,指尖觸到背麵時突然一燙——手機後蓋燙得能煎雞蛋。
他猛地鬆手,手機摔在地板上,短信裡的字卻飄了出來,在半空凝成血紅色的“彆試“,然後“轟“地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紅屑,落進兩人的衣領裡。
23:59:50。
李寶的喉嚨發苦。
他摸向頸間的青銅印,這次摸到的不是冰涼,而是溫熱,像有人剛用掌心焐過。
他想起爺爺臨終前說的話:“這印能鎮邪,但彆讓邪物纏上你。“現在想來,哪是沒纏上,分明是早就在身邊了。
“還有十秒。“趙婉兒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她縮在床角,膝蓋抵著下巴,眼睛瞪得溜圓,“一、二、三“
李寶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在手機鍵盤上。
電子鐘的數字跳到23:59:59時,他快速按下十三個零,然後重重按下重撥鍵。
“嘟——“
第一聲撥號音在寂靜的寮房裡格外清晰。
趙婉兒的呼吸停了。
李寶的手在抖,青銅印貼在胸口,燙得他幾乎要叫出聲。
月光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住了,房間裡隻剩下手機屏幕的冷光,照出兩人緊繃的臉。
第二聲。
窗外的鬆濤突然靜了。
甜腥的花香濃得讓人發暈,李寶甚至能聞到花瓣腐爛的味道,像像屍體上開的花。
第三聲。
手機屏幕突然開始閃爍,藍光和紅光交替明滅。
李寶看見自己在屏幕裡的倒影,瞳孔正不受控製地收縮,而他身後的牆上,不知何時多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穿著白裙子,戴著珍珠耳墜,發梢滴著水,正緩緩抬起手,指向他手裡的手機。
第四聲。
聽筒裡的忙音突然變了,變成女人的低吟,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曲子。
李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他聽見趙婉兒在發抖著念“阿彌陀佛“,他聽見青銅印在鎖骨下發出“嗡嗡“的震顫——然後,聽筒裡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是俞茹的聲音,帶著點潮濕的回響:“寶寶?“
李寶的手指幾乎要捏碎手機。
他聽見自己用發顫的聲音問:“俞茹?
是你嗎?“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牆上的影子正慢慢湊近,發梢的水滴在地板上洇出暗紅的痕跡。
電子鐘的數字跳到00:00:00,窗外突然傳來烏鴉的尖嘯,像是某種儀式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