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沿著溪岸走了小半個時辰,鏡湖便裹著晨霧撞進眼簾。
柳氏的竹杖點在青石板上忽然頓住,盲眼雖看不見,卻偏著頭嗅了嗅:“好清的水汽,是到鏡湖了吧?“沈清然扶著她的胳膊點頭,月白直裰被風掀起一角,“柳阿婆好耳力,這湖有名的靜,從前文人都愛來題潭麵無風鏡未磨。“
青檀把鬥笠簷往下壓了壓,湖邊的風裹著水腥氣撲在臉上。
她原想尋塊乾淨石頭歇腳,忽覺喉間發渴,便蹲到岸邊捧水喝。
指尖剛觸到水麵,倒影裡的鬥笠先她一步顫了顫——那分明是她的影子,卻在她低頭的瞬間率先抬了眸。
水從指縫漏下去,她猛地直起身。
湖麵晃了晃,倒影重又變成垂眸飲水的模樣,眼角淡青鱗紋隨著水波輕輕漾開,眼底隻剩慣常的警惕。
“檀姑娘?“沈清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是水涼?“
青檀抹了把臉,轉身時瞥見無妄站在離湖丈餘的地方,僧袍下擺被風卷起,手裡的佛珠正快速轉動。
他見她望過來,目光微沉:“莫在湖邊久留。“
“師父也覺出不對?“青檀踢開腳邊一塊碎石,石子“咚“地砸進湖裡,驚起一圈漣漪。
無妄沒接話,隻將佛珠攥得指節發白。
他能聽見湖水底下有極細的嗡鳴,像無數蟲蟻啃噬經卷,那是心魔咒的引子——百年前在雷峰塔下,他曾聽法海說過,凡有大願大嗔之地,水可照心,亦可成劫。
柳氏摸索著在石凳上坐下,竹籃裡的炊餅香散出來:“咱們歇夠了便走,我這把老骨頭倒不打緊,沈小郎的鞋都濕了。“沈清然低頭看自己沾著泥的鞋尖,耳尖微紅,扶著柳氏往林子裡尋人家借火烤鞋去了。
日頭偏西時,青檀躺在草坡上數雲。
無妄坐在她三步外的老槐樹下抄經,墨香混著槐花香漫過來。
她盯著他垂落的眼睫,忽然想起後半夜他攥著她手喊“明空“的模樣——那聲音太輕,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
是夜,青檀蜷在借宿的農舍草席上,聽著窗外蟲鳴迷迷糊糊睡去。
她又夢見了雷峰塔,可這次不是塔底的白蛇,而是她站在塔頂,月光把琉璃瓦照得發白。
塔下仰著頭的人穿著灰布僧袍,眉眼與無妄重疊:“若我不是妖,你還願度我嗎?“
“我願陪你,哪怕你成魔。“
她猛地驚醒,冷汗浸透中衣。
窗外的月亮正圓,把窗紙染成銀白。
隔壁屋傳來無妄念誦《心經》的聲音,低低的,像春夜細雨。
她摸著腕上的沉香佛珠,忽然坐起來——他昨日說“我陪你“時,佛珠泛著淡青的光,是她的血滲進去的。
那串珠子,該不會也能照見他的心?
次日晌午,青檀故意留在湖邊。
她解下鬥笠放在石頭上,蹲在岸邊用樹枝撥水,看倒影裡的自己歪著頭笑。
無妄提著食盒尋過來時,正見她沾了水的指尖點在唇上,衝他招了招:“師父不來看看?
這水比酒還甜。“
他腳步頓了頓,還是走過去。
兩人的倒影在水麵上漸漸清晰,青檀的鬥笠,無妄的僧鞋,連他戒疤上的金漆都映得分明。
“你看——“青檀剛開口,湖麵突然起了陣怪風。
她的倒影先裂開道縫,從眼角鱗紋處漫開青霧,再合攏時,竟換了副模樣:蛇鱗裹著戰甲,斷劍挑開血霧,身後浮著萬千半透明的影子,都朝著她跪伏叩首。
無妄的倒影幾乎同時扭曲。
青檀看見另一個他,紅衣似火,腕間佛珠化作紅線,正繞著指尖打了個同心結。
兩人同時轉頭對視。
青檀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無妄的喉結動了動,佛珠上的沉香木裂開細紋,滲出暗紅的血——是他掐得太狠。
“這是“青檀的話被水聲打斷。
原本平靜的湖麵突然翻湧,像有隻無形的手在底下攪動。
她的倒影伸出青鱗覆滿的手,無妄的倒影攥緊了紅線,兩雙手同時穿透水麵,分彆抓住了他們的腳踝。
“檀姑娘!“
“無妄師父!“
遠處傳來沈清然和柳氏的驚呼,可青檀隻覺一陣天旋地轉。
湖水漫過頭頂時,她看見無妄的僧袍被扯得翻卷,他卻反手攥住她的手腕,佛珠上的血滴在水裡,綻開大朵紅蓮。
湖麵重新歸於平靜,隻餘兩頂鬥笠、一件僧袍,飄在漣漪未散的鏡湖中央。
湖底的水像一張浸了迷藥的網,裹著青檀的發梢往深處拽。
她喉間湧著腥甜,意識卻突然清明——這不是溺水,是幻境在扯著魂魄往最痛處鑽。
等眼前的水霧散了,她正站在雷峰塔下。
月光把塔影拉得老長,白蛇的聲音從地底滲上來,帶著千年修為散逸的焦糊氣:“青兒,彆過來“
青檀的手不受控地抬起來。
她看見自己指尖凝著幽青妖力,正緩緩按向塔基的鎮妖石。
白蛇的尾巴在石縫裡抽搐,鱗片被壓碎的聲音像極了百年前她們初遇時,白蛇給她剝菱角的脆響。
“不!“她踉蹌著去掰自己的手腕,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我沒有!
我明明是要救你!“
幻境裡的“她“卻笑了,蛇信子從人中處裂開:“你忘了?
是你說姐姐該醒了,是你說情愛不過鏡花水月。“白蛇的臉突然湊近,眼尾朱砂痣褪成死灰:“你看,你連眼淚都沒有。“
青檀的膝蓋撞在青石板上。
她想起百年前跪在塔前的自己,確實沒掉一滴淚——那時她覺得白蛇蠢,覺得眼淚是困住妖的枷鎖。
可此刻塔底傳來的痛意順著她的血脈往上爬,原來白蛇被鎮壓時,她的妖丹也跟著碎了半顆。
另一邊,無妄正陷入血色迷霧。
他低頭,看見自己腕間的佛珠變成了紅繩,每一粒沉香木都滲著血。
前方倒著七八個妖修,有狐妖的尾椎骨插在土裡,有蛇妖的信子還在抽搐。
他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凝著暗金色佛火——那本該渡化眾生的光,此刻燒得妖類魂魄滋滋作響。
“明空!“
法海的聲音從霧裡劈來。
無妄抬頭,看見前世的自己跪在法海腳邊,灰布僧袍沾著泥:“師父,我想度化白蛇。“法海的錫杖重重頓地:“妖性難改,你若執念太深——“
幻境裡的“他“突然笑了,紅衣獵獵翻卷:“師父,我改了。“他伸手掐住一隻鹿妖的脖子,鹿妖的角撞在他戒疤上,“我不度了,我殺。
殺到這世間再無妖,便不會有白蛇被鎮,不會有沙彌因妖生妄。“
無妄的呼吸亂了。
他想起昨夜青檀蹲在灶前替柳氏熱炊餅,火光映得她眼角鱗紋像片碎玉;想起她偷喝他化緣來的桂花釀,醉得抱著他的僧袍喊“姐姐“。
可此刻他的手還沾著妖血,那血的溫度,竟比青檀的體溫還燙。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青檀的喊聲像把刀,劈開雷峰塔的幻境。
她看見無妄的影子在血霧裡搖晃,紅衣褪成素白僧袍,正掐著自己的手腕往死裡掰。
而她幻境裡的“自己“,正逐漸透明成一團青霧。
無妄猛地轉頭。
他聽見青檀的聲音裹著水紋,穿透層層心魔:“這是鏡湖的幻術!
你我看到的,都是最怕變成的樣子!“
血霧開始消散。
無妄看見青檀站在不遠處,發梢滴著水,眼角鱗紋因情緒翻湧泛著青。
她的手懸在半空,像是想碰他又不敢——就像昨日他替她包紮被荊棘劃破的手背時,她縮了一下又主動遞過去的模樣。
“你說過,“青檀的聲音輕得像片雪,卻燙得人心慌,“我會遇到值得交付真心之人那你呢?“
無妄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昨夜抄經時,青檀偷偷往他硯台裡塞了朵野菊;想起她蹲在湖邊逗水鳥,回頭衝他笑時,鬥笠繩在風裡晃成小辮。
他原以為渡人是自苦,是用戒鞭抽自己替眾生消災,可此刻他望著青檀眼底的星子,突然怕了——怕自己給的不是慈悲,是貪嗔,是想把這團火永遠留在身邊的妄念。
“我怕我給的,不是你能接受的。“
話音未落,幻境轟然崩塌。
鏡湖水麵炸開兩丈高的水花。
青檀嗆了兩口水,被無妄拽著往岸上遊。
她的鬥笠早不知去向,濕發貼在頸後,卻偏要轉頭看他——無妄的僧袍透得能看見肌理,佛珠還攥在手裡,沉香木縫裡的血已經凝了,像串紅珊瑚。
“看來,“她抹了把臉上的水,笑出個小梨渦,“我們都不是當初那個自己了。“
無妄把她推上岸,自己也爬上來。
他望著她發間沾的水草,突然伸手替她摘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修行。“
晚風裹著暮色漫過來。
兩人收拾了行囊往鎮子裡去時,青檀聽見前頭茶棚裡有人敲鑼。
“客官來碗茶?“老茶婆擦著桌子笑,“今兒巧了,鎮東酒肆新來了戲班,要唱《白蛇後傳》——說是青蛇和高僧的故事呢。“
青檀腳步頓了頓。
她轉頭看無妄,他正低頭理著被水打濕的佛珠,耳尖在暮色裡紅得像顆櫻桃。
“去聽聽?“她撞了撞他胳膊。
無妄沒說話,卻加快了往酒肆走的腳步。
酒旗在風裡翻卷,“醉仙樓“三個大字被夕陽染得發亮。
樓裡傳來胡琴咿呀,有人唱:“說什麼妖僧渡厄,道什麼青蛇無情,最是鏡湖雙影裡,照見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