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索許久,除了江雲裳和那些陶甕,再想不到其他。
光斑透過窗欞漫進來,在青磚地上洇開一層淺淡的黃暈。
我將那天晚上的事兒,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二爺僵在原地,煙杆斜挑在半空,銅鍋裡的殘燼簌簌跌落,青煙在他肩頭凝滯成螺旋狀的霧靄。
“你再仔細想想,江雲裳身上那些絲線到底是什麼顏色?”二爺回過神來,臉色無比凝重。
我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而後十分篤定的回答道:“褐金色的絲線,跟蚯蚓似的,順著她腿往上爬。”
二爺微微頷首,目光深邃地看著我,接著問道:“釘在她胸口的竹釘,是什麼形狀形狀?”
我稍作停頓,努力平複著心緒,沉聲道:“伸出體外的半截竹釘,四棱分明,仿若方正的磚石,棱角淬著靛藍幽光,刺入她身體那半截,好似……好似渾圓的卵石。”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那天晚上。
江懷風的話語仍在耳畔回響,如同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我的心,一種莫大的恐懼油然而生,將我緊緊包裹。
二爺吸了口涼氣,喉結上下滾動:“金線噬心,七星釘魂,是九陰堂的血嫁衣……小孽種呀小孽種,你闖下殺身大禍了。”
我張口欲呼卻啞然失聲,瞳孔裡映著二爺驟然蒼白的臉。
二爺手中茶盞在木桌上磕出裂響,指節捏得發白。
窗欞間漏下的光暈,為他眼角刀刻般的皺紋鍍上血色:“江懷風身份暴露,你是非死不可的怕是連我這條命也要賠在你身上了。”
頓了頓,接著說道:“你這煞星,要死還拉老子墊背,早知道這樣,當初真不該答應方岐黃管這破事。”
我怔怔望著二爺虯結的腕脈,忽覺脊背竄起無數冰針。
不是因為那句判詞,而是他瞳孔深處翻湧的濃稠黑霧——像極了後山城隍廟裡勾魂的夜叉。
一股寒意,如冰冷的蛇鱗,從腳底蜿蜒而上,瞬間竄上了頭頂。
冷汗,順著額頭滑落,爬滿臉頰,浸濕衣衫。
“九陰堂是什麼?”我的聲音在空蕩的屋內激起回聲,“血嫁衣又是……”
二爺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個王八犢子哪那麼多問題……你就記住一點,江懷風這老家夥,會要你的命。”
刹那間,我的心情宛如墜入不見底的深淵。
照二爺這麼說,我肯定是必死無疑了。
想到死後要被封在鋪滿石灰的棺材,然後再埋到有野獸出沒的亂石灘,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
隨即又轉念一想,如果江懷風取我性命之時,真能順帶著把二爺解決掉,倒也算是替我報了仇。
死就死,卻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當然……”
二爺沉默良久,話風突然一轉:“雖說江懷風不會放過你,但也不是毫無轉機。你與江寒影雙魂同體,同生共死。至少江寒影的魂體從你身軀剝離之前,你不會有事……”
說到這,二爺眸光微微一凝,似陷入沉思。
“江寒影剛剛得到你的十滴先天精血,短時間內無法融合。”二爺徐緩啟唇,聲若幽泉:“如若這段時間,你能學會一些自保的手段,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燃起一絲希望,忙問他學什麼?
二爺沒回答,直接給我一個“爆栗”,翻起白眼說:“老子餓了,做飯去。”
“沒做過,不會。”我如實說道。
二爺舉起煙杆,作勢敲過來:“不會就不能學?老子教你,去缸裡舀兩杯米,先用水淘洗乾淨……”
這是我第一次做飯。
儘管米粘鍋燒糊了,也沒什麼菜,卻是我這輩子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吃過飯,二爺床底的木箱裡,摸出幾本發黃的線裝手抄本扔到我麵前:“七日內背熟。”
我接過本子,剛翻開第一頁,心裡頓時就涼了半截。
上麵的字,沒幾個認識的。
二爺見我一臉迷茫,巴掌猛地拍在桌上:“瞪著眼珠發什麼愣?”
我攥緊袖口裡母親留下的三魚共首符牌,牌尖紮入掌心的刺痛,讓眼眶酸脹:“阿媽隻教過‘天地人’這些……”
想起母親,一股悲憤的情緒湧上心頭,對二爺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曾經母親那溫柔的目光,輕柔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繚繞。
如今已物是人非,隻剩下我孤獨地站在命運的漩渦之中。
二爺抬起的手在空中頓住了,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隨即粗糙的手掌拍在自己光禿的腦門上:“人老了就是不用中,瞧我這記性,跟篩子似的,漏得乾乾淨淨……”
說著他站起身,佝僂的背脊像一張拉滿的弓,慢悠悠地踱到門口。
點點光斑從門縫裡漏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像歪斜的竹竿。
他伸手摸了摸掛在門框上的旱煙袋,捏了捏煙葉,又放下,回頭瞥了我一眼:“等著,老子這就找村長商量,讓你去村辦學校念書識字。”
說完,他邁出門檻,腳步卻又突然停住,回頭瞪了我一眼:“老子沒回來之前,老實在屋裡呆著,不要亂跑,更不要多管閒事。”
看著二爺的背影漸漸消失,我低頭瞅了瞅手中的線裝本,心中隱隱有了一絲期待。
從這兒到青石村距離不算遠,待下了山,那條大路便徑直通到村長家的門跟前。
以二爺腳程而論,這一去一來,最多兩三個小時也就足夠了。
再算上他和村長嘮嗑的工夫,在日落之前,肯定是能回來的。
然而,一直到夜幕深沉,也不見二爺的影子。
山間的風,自入夜便格外瘮人,好似從九幽冥府吹來,冰冷刺骨。
耳邊不時傳來“呼呼”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蟄伏,伺機而動
一陣若有若無的“嗚咽”聲從林中傳來。
像是有人在低聲哭泣,又像是從極遠處傳來的求救。
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隱約可見幾道影子,隨著風勢忽上忽下。
前方不遠處,有幾點幽綠的光閃爍不定,像是野獸的眼睛。
偶爾還能看到有樹枝詭異地扭動,好似有什麼東西在上麵爬行,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緊了緊身上的衣衫,生了火爐,坐在爐邊等二爺。
木門叩響時,我正在往爐子裡添木炭。
帶著黴味的青煙在房梁間遊走,忽被推門時灌進來的山風吹得四散奔逃。
月光下站著個身穿灰白馬褂的小老頭,草帽壓得極低,露出兩撇山羊胡。
老頭端著青瓷碗的手布滿棕褐色斑點,指甲蓋泛著詭異的靛青,聲音像是砂紙在打磨樹皮:“小兄弟,路過此地討碗水,潤潤喉,能讓我進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