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兒臣不是尋死!兒臣是…是來給這柳文淵求情的!他不能殺啊爹!”
整個金鑾殿死寂得嚇人,隻有漢王那變了調的嚎叫在梁柱間撞來撞去。
所有大臣,包括幸災樂禍的太子,全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那灘廢物王爺。
柳文淵更是渾身劇震!
他早已抱定必死之心,萬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為他這狂悖之徒說話的,竟是這位傳說中隻會吃喝玩樂的荒唐王爺!
不是為權勢,不是為利益,僅僅是因為…他柳文淵說了幾句真話?
一股滾燙的激流猛地衝上他乾澀的喉嚨,燒得他眼眶發熱。
這渾濁朝堂,竟還有這麼一塊滾燙的頑石?!
龍椅上,靖武帝的臉已經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山雨欲來。
他盯著洛燼,從牙縫裡擠出裹著冰碴子的話:“求情?洛燼!你是不是嫌命太長?還是這狂生給了你什麼好處?敢為他求情?!”
“好處?屁的好處!”
“爹!他罵得難聽,可他罵錯了嗎?!”
“他說‘北望狼煙未曾歇’!爹,北邊草原上前秦部落那群狼崽子,是消停了?咱邊軍兄弟的腦袋是白掉的?!”
“他說‘南顧瘡痍猶未央’!南邊水災旱災蝗災,哪年消停過?流民餓得啃樹皮,官倉裡的老鼠倒是肥得流油!爹,您下去親眼看看嗎?還是光聽那幫子報喜不報憂的孫子瞎咧咧?!”
“他說‘十戶九空征夫淚,朱門酒肉臭未央’!這話戳肺管子?可這話它…它燙心窩子啊爹!咱這武安盛世底下,埋了多少老百姓的骨頭渣子?您心裡真沒數嗎?!”
一連串的詰問,如同連珠炮,轟得滿朝朱紫麵無人色!
這還是那個隻知道燒雞賭錢的廢物漢王嗎?
這他媽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在朝廷最羞於見人的膿瘡上!
靖武帝胸膛劇烈起伏,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捏得紫檀木扶手咯吱作響。
他死死盯著跪在下麵的洛燼,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這個兒子此刻的模樣——
不是平日的憊懶油滑,那雙小眼睛裡,竟燒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滾燙的執拗光芒!
這光芒,像極了他年輕時握緊戰刀、在屍山血海裡殺出血路的樣子!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猛地撞上靖武帝的心口,是驚愕,是震怒,更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觸動和探究。
這廢物…竟藏了這樣一副肝膽?
大殿裡落針可聞,隻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許久,靖武帝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緩緩地、極其沉重地轉向了殿中那個依舊挺直如標槍的舊儒衫身影——柳文淵。
“柳文淵。”皇帝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你說武安一朝,弊端叢生,民不聊生。好,朕給你一個機會。”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下:
“今夜!就在這大殿之上,給朕寫!寫一篇萬言的治國之策!把你看到的弊病,把你認為的良方,給朕一條條、一件件寫清楚!寫明白!”
靖武帝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鎖死柳文淵:
“若能讓朕滿意…朕饒你不死,許你功名前程!”
“若不能讓朕滿意…”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森然殺意,“明日午時,朕親自監斬!把你那狂妄的頭顱,掛在宮門之上,以儆效尤!聽清楚了嗎?!”
這賭命之約,如同驚雷炸響!
“學生,領旨!”柳文淵卻毫無懼色,眼中反而爆發出驚人的亮光,仿佛久困深淵終於得見一絲天光,他猛地一撩舊儒衫下擺,對著靖武帝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聲音清朗激越,“定不負陛下所望!”
“好!”靖武帝重重一拍龍案,“王德海!備筆墨!搬桌案!朕就在此,看著他寫!”
內侍總管王德海一哆嗦,尖著嗓子應道:“老奴遵旨!”
很快,一張書案、文房四寶被迅速安置在大殿一側。
柳文淵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案前,撩袍坐下,提筆蘸墨,筆尖懸於雪白宣紙之上,凝神靜氣,眉宇間再無半分狂態,隻有全神貫注的凝重。
就在這當口,癱跪在地上的洛燼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一骨碌爬起來。
他看也不看龍椅上的皇帝,三兩步衝到柳文淵的書案邊,動作粗魯得近乎莽撞。
就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竟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沾著油漬和點心碎屑的蟒袍外氅,看也不看,劈頭蓋臉地就甩在了柳文淵單薄的肩背上!
“披上!這破殿夜裡跟冰窖似的!凍僵了手,哆嗦著寫歪了字,耽誤了老子…呃,耽誤了陛下的大事,你擔待得起嗎?!”
洛燼粗聲粗氣地吼著,仿佛剛才那番震動朝堂的話不是出自他口,又變回了那個混不吝的王爺。
那帶著體溫和油膩食物氣味的沉重袍子裹上身,柳文淵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顫。
他抬起頭,看著漢王那張胡子拉碴、寫滿了不耐煩卻偏偏又帶著點笨拙關切的臉,喉頭瞬間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眼眶酸澀得厲害。
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將所有的震動與心緒,都壓回了心底。
他重新低下頭,筆尖落下,在宣紙上劃出第一道沉穩有力的墨痕——
龍蛇起陸,直指乾坤!
洛燼看著柳文淵落筆,像是完成了什麼大事,長長籲了口氣。
他轉過身,沒回自己的位置,也沒看任何人,竟徑直走到大殿中央,對著龍椅方向,“噗通”一聲,重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那動靜大得讓旁邊幾個老臣眼皮直跳。
他就那麼跪著,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杵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仿佛要跪到地老天荒,跪到柳文淵那萬字書寫完。
靖武帝高踞龍椅,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他看著柳文淵伏案疾書的專注背影,看著洛燼那沉默而固執的跪姿,眼神深處翻湧著無人能懂的驚濤駭浪。
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伏案疾書的孤影和長跪不起的親王。
時間在筆尖沙沙聲和更漏滴答聲中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值夜的小太監貓著腰,幾乎是貼著牆根溜到禦座旁的王德海身邊,用氣聲急促地稟報了幾句。
王德海老臉微變,躊躇了一下,還是躬著身,湊到閉目養神卻眉頭緊鎖的靖武帝耳邊,聲音壓得極低:“陛下…漢王殿下…還在殿外跪著…這都三更天了…夜裡寒氣重…”
靖武帝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一絲難以置信的愕然飛快掠過他深沉的眼眸。
洛燼…那個怕冷怕餓怕麻煩、能躺著絕不坐著的廢物兒子,竟然為了一個初次見麵的狂生,在這深秋寒夜裡,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跪了整整兩個時辰?!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猛地攫住了靖武帝。
是震動,是不解,更有一絲尖銳的刺痛和…恍然!
他目光如電,再次掃向殿中那個奮筆疾書、仿佛要將畢生所學與熱血都傾注於筆端的柳文淵。
此子狂狷,然其才其膽,其憂國憂民之心,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這是真正能刺破膿瘡、刮骨療毒的利刃!
再看看殿外那長跪不起的身影…洛燼這混賬東西,平日裡裝瘋賣傻,吃喝玩樂,原來眼珠子沒瞎!
他竟和自己一樣,一眼就看到了這狂生身上那足以攪動風雲、匡正時弊的絕世鋒芒!
反觀太子…靖武帝眼角的餘光掠過不遠處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把自己縮進陰影裡的太子洛宸。
方才柳文淵罵殿,他幸災樂禍;洛燼求情,他冷眼旁觀;此刻自己給了柳文淵一線生機,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仿佛沾上一點就是天大的災禍!
如此心胸…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靖武帝的心頭。
他緩緩靠回堅硬的龍椅背,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顯得格外蒼老而疲憊。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幾乎微不可聞地從皇帝緊抿的唇間逸出。
洛燼啊洛燼…
他疲憊而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緊閉的殿門,落在那跪在寒夜裡的身影上。
朕的好兒子…
你這傻子,裝了這麼多年…
瞞得朕…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