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裡靜得落針可聞,連金磚縫都透著股看熱鬨的憋悶。
漢王洛燼頂著幾十雙眼睛,腰杆子挺得溜直——
雖然裡頭還裹著束胸的布帶勒得慌——
捧著他那本薄薄的、用最普通青布做封皮的冊子,哐當一聲,穩穩擱在靖武帝眼皮底下的龍案上。
那動靜,跟拍下一塊磚頭似的。
“父皇!《靖武大典》,頭一批初稿!請您老……禦覽!”
洛燼嗓門洪亮,底氣十足,震得殿梁上的灰都抖了三抖。
他話音還沒落儘,底下那嗡嗡的議論可就壓不住了。
太子洛宸站得最近,嘴角那點極力壓著的弧度,怎麼看怎麼像是幸災樂禍要憋不住了。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冊子,薄!太薄了!跟他預想中汗牛充棟的鴻篇巨製比起來,這玩意兒塞牙縫都不夠!
魏王洛曹低著頭,肩膀可疑地聳動了一下,趕緊用袖子蹭了蹭嘴角,生怕那點藏不住的笑溜出來。
後頭幾個老翰林,胡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互相交換著眼神,全是“這廢物果然不行”、“八十萬兩?笑話!”的無聲鄙夷。
連戶部尚書陳文禮,那張老臉都皺成了風乾的橘子皮,心裡直打鼓:八十萬兩扔進去,就聽這麼個響兒?這窟窿可怎麼填啊!
靖武帝的臉,黑得跟鍋底有一拚。
他盯著案頭那本其貌不揚的冊子,再瞅瞅自家老四那張寫滿了“老子厲害吧快誇我”的蠢臉,心口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他幾乎能想象裡麵塞滿了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老頭子強壓著火氣,帶著十二萬分的不耐煩和預備好的訓斥,伸出兩根保養得宜的手指,嫌棄地拈起了冊子的頁腳。
“嘩啦……”
第一頁翻開,是總綱目錄,字體端方清晰。
靖武帝眼皮都沒抬,鼻子裡哼了一聲。
“嘩啦……”
第二頁,經部要略,條理分明。
老頭子翻頁的手指頓了一下。
“嘩啦…嘩啦…”
頁腳翻動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沉。
靖武帝那原本耷拉著的眼皮,不知何時抬了起來。
他那雙閱儘世事、深不可測的眼睛,死死釘在冊頁上,銳利的目光像刷子,一行行、一字字地刮過去。
殿裡的嗡嗡聲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釘在龍椅上那位至尊的臉上。
隻見陛下那緊鎖的眉頭,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鬆開了?
那緊繃的嘴角,似乎……往上彎了一點點?
不對勁!這反應不對勁啊!
太子洛宸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死死盯著父皇的臉,試圖從上麵找出哪怕一絲慍怒或失望,可……沒有!
靖武帝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牢牢黏在冊頁上。
他越看越快,越看越深,手指撚著頁角,時而微微點頭,時而凝神思索。
大殿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靖武帝陛下越來越粗重的呼吸。
終於,“啪”的一聲輕響,靖武帝猛地合上了冊子!
那動靜不大,卻像驚雷炸在每個人心頭。
他霍然抬頭,目光如電,直直射向殿中站得筆直的洛燼,那眼神裡充滿了震驚!
“洛燼!”靖武帝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金屬般的鏗鏘,“這……這真是八十萬兩銀子就修出來的氣象?!”
轟——!
這句話如同滾油潑進了冰水裡,整個太極殿瞬間炸開了鍋!
群臣嘩然!
陛下竟然問是不是八十萬兩修的?
這語氣……這分明是滿意得不得了啊!
太子洛宸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乾二淨!
他精心準備的嘲弄卡在喉嚨裡,噎得他眼前發黑。
魏王洛曹更是目瞪口呆,下巴差點掉到地上,那表情活像白日見了鬼。
洛燼可不管彆人啥表情,一聽老頭子這語氣,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他胸脯挺得更高,下巴揚得能戳破殿頂,嗓門洪亮得能把房梁震下來:“回父皇!千真萬確!就八十萬兩!童叟無欺!賬目一筆筆清楚著呢,影龍衛的兄弟天天盯著,一個銅板都彆想亂跑!您瞧著還成?那後麵兒臣讓他們加把勁,快的話,頂多一年!保管把這大典給父皇您修得漂漂亮亮、圓圓滿滿!氣死那些等著看笑話的王八蛋!”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小眼睛還故意往太子那邊狠狠剜了一眼,挑釁意味十足。
太子洛宸被那一眼剮得心頭滴血,一股邪火混合著巨大的恐慌瞬間衝垮了理智!
不行!絕不能讓老四這廢物憑這個翻身!他必須把水攪渾!
“父皇!”太子猛地跨出一步,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尖利,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漢王此言,兒臣不敢苟同!《靖武大典》乃千秋偉業,關乎我大靖文脈傳承!豈能如此兒戲,一味求快,隻圖省錢?”
他深吸一口氣,指著洛燼,言辭愈發激烈:“八十萬兩?簡直是天方夜譚!兒臣敢問漢王,如此低廉耗費,所召寒士,學問可有保障?所采紙墨,能否傳世?編纂如此倉促,如何保證其中內容詳實無誤?萬一其中錯漏百出,甚至……夾帶私貨,篡改聖人之言,豈非遺禍無窮,玷汙祖宗?此非節儉,實乃禍國!兒臣懇請父皇,即刻嚴查!暫停此等草率之舉!莫要讓漢王為了一己虛名,壞了朝廷根基!”
這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字字誅心!
矛頭直指漢王能力不足、用心險惡!
殿內氣氛瞬間又繃緊了,不少大臣看向漢王的眼神又帶上了疑慮。
靖武帝剛剛舒展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淩厲的目光掃向洛燼。
洛燼被太子這連珠炮似的彈劾轟得有點懵,氣得臉都紅了,剛想跳腳罵娘,就感覺袖子被人輕輕拽了一下。
他扭頭,正對上兒子洛珩看過來的平靜眼神。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的火氣。
洛珩微微上前半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殿內的嘈雜:“太子殿下憂國憂民,拳拳之心,令人感佩。不過殿下所慮,父王早有周全之策。”
他轉向靖武帝,語速平穩,條理清晰得如同撥打算盤珠子:“回皇祖父,編纂人手,以翰林院飽學之士為筋骨,取其根基深厚。所征寒門,皆由翰林學士親自考核其學問根底、實務見解,寧缺毋濫。所錄之人名錄、考卷,皆可查證。此其一。”
“其二,紙墨采買,由皇商與民間大坊公開競價,價低質優者得,影龍衛全程監察,契約文書齊備,賬目每日核對,絕無虛高,更無劣品。所有樣品及契約副本,皆可呈禦覽。”
“其三,編纂體例與核心目錄,乃父王與翰林院掌院學士及數位大儒反複推敲審定,刪繁就簡,去蕪存菁,避開了無數旁支末節、無謂考據之爭,直指學問本源與經世致用之要。所省下的,正是此等靡費人力物力之虛功!初稿在此,皇祖父及諸位大人皆可驗證,可有半分疏漏,可有半句妄言?”
洛珩的話,一句句,一件件,如同精準的釘子,將太子扣來的大帽子釘得粉碎!
沒有慷慨激昂,隻有鐵一般的事實和無可辯駁的邏輯。
他最後那句反問,更是將目光平靜地投向殿中諸臣,尤其是那幾個剛才還一臉不屑的老翰林。
那幾個老翰林被洛珩看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可那本冊子的分量……陛下剛才的反應……讓他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靖武帝的目光在洛珩沉靜的臉上、在洛燼那副“看吧老子兒子多厲害”的得意表情上、最後落在太子那張因為算計落空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上。
靖武帝陛下的臉色,徹底陰沉了下去。
一股沉重的威壓無聲地彌漫開來,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
“太子!”靖武帝的聲音不高,卻像裹著冰渣子,帶著帝王的震怒和毫不掩飾的失望,“你身為儲君,不思為國舉賢,體察下情,反在此捕風捉影,妄加揣測,攻訐兄弟!你眼裡,還有沒有朕?還有沒有這朝廷法度?!”
“兒臣……兒臣……”太子洛宸被這雷霆之怒砸得渾身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兒臣……兒臣知罪!兒臣一時情急,失察……失察了……”
“失察?”靖武帝猛地一拍龍案,震得那本《靖武大典》初稿都跳了一下,“朕看你就是嫉賢妒能!見不得兄弟辦成一件漂亮差事!滾回你的東宮去!閉門思過三日!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好好想想,你這太子,該怎麼當!”
“兒臣……遵旨……”太子洛宸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腦袋幾乎埋進了金磚縫裡,屈辱和恐懼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連滾爬爬地被兩個太監“攙扶”著退了出去,背影狼狽不堪。
大殿死寂。
靖武帝疲憊地揮了揮手,目光掠過那本薄薄的冊子,又深深看了一眼垂手侍立、波瀾不驚的洛珩。
“散了吧。”
靖武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洛燼咧著嘴,無聲地衝著兒子豎了個油乎乎的大拇指,小眼睛裡全是“乾得漂亮”的得意。
退朝的鐘聲沉悶地響起。洛珩跟在腳步輕快、幾乎要飄起來的漢王身後,平靜地踏出太極殿高高的門檻。
殿外陽光刺眼,將漢王那身蟒袍映得有些晃眼,也照亮了洛珩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冰冷而篤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