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晨霧尚未散儘,蘇州城的主街便響起第一聲木門軸轉動的吱呀聲。
揉著惺忪睡眼的茶樓夥計卸下雕花的門板,店前石板路上漫著薄煙,和簷角隱隱有些褪色的幌子一起在淡淡的風中輕舞。
陳年酒糟的酸香混著漕運碼頭飄來的魚腥,餛飩店裡熱湯白汽裹著蝦皮鮮香竄上半空,一起讓蜷在街角石階上的狸花貓在睡夢中吧嗒著嘴巴。
長寧布莊的掌櫃用綢布裹手,緩緩擦拭著櫃台,眼神中卻沒有半分欣欣向榮的生氣。
臉上的憂慮,如同穿城而過的運河支流上團團霧氣般濃厚。
可霧氣終究會在陽光下消散,長寧布莊的陰霾又將祈求何處的陽光呢?
如今長寧布莊四家鋪子已經陸續關了三家,掌櫃、夥計走了一多半,僅剩這一家,也是長寧布莊最核心的一家,彙聚了周家僅剩的人丁。
按說就算隻有這一家鋪子,若是能保持往日的生意,也足夠讓鋪子上下以及背後的東家都過上還算舒坦的日子。
可哪有那麼好的事情,自從蘇州商會的洪會長支持了魯家的流言傳開後,原本看著周家結交了陸侍郎而有點增長的生意,立刻急轉直下。
門可羅雀這四個字雖然俗套,但就是現在最真實的寫照。
每日唯一會登門的,就隻有東家了。
就比如現在,周元禮再度來到了鋪子中。
周陸氏並沒有跟來,因為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沒必要掩蓋也掩蓋不住了,身為當家主母,她必須要坐鎮府上。
看著東家,掌櫃和夥計們還是很尊敬地問好,因為現在還願意留下來的,都是感念周家恩義的,也不會因為如今的狀況而有什麼輕慢。
但那一聲聲問候的言語和各司其職的行動,終究沒有多麼飽滿的精神。
精神的花朵是需要用希望來澆灌的。
周元禮沒有苛責,因為就連他自己都看不到希望。
來到二樓的房間,他正準備打開茶罐泡一壺茶,伸向平日茶罐的手卻頓了頓,從櫃子裡取出最廉價的茶罐,從裡撚了一撮,又抖下去一半,扔進了茶壺中。
看著稀少的茶葉在沸水中不受控製地浮沉,他的心頭,也升起了幾分身似浮萍的無奈。
就在這時,一樓的大堂中,胡記布莊的那位胡文靜胡員外,也走進了鋪子。
周元禮扭頭看了一眼茶壺,茶水的顏色都還沒來得及有怎麼變化。
看來是盯著自己的行蹤的啊。
胡文靜在掌櫃的帶領下,走上了二樓,見到周元禮主動拱手,“德輿兄,早啊!”
周元禮略顯生硬地回了一禮,“平之兄,一大早前來,有何見教?”
聽見這【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快滾】般的回答,胡文靜也不生氣,大剌剌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德輿兄對接下來的事情,有何打算?”
周元禮扭頭看著他,“此言何意?”
“德輿兄啊!”胡文靜抖了抖長衫,“魯會長有了洪會長的支持,已經不是你攀附一個致仕的老侍郎能夠抵擋的了,若是陸老大人自己的事情,洪會長或許還會賣你幾分薄麵,但你和陸老大人之間也就一個書童牽線,陸老大人會因為一個奴仆,去得罪洪會長和洪會長身後的人嗎?彆忘了,這兒是蘇州,不是南京!”
周元禮深吸一口氣,“如果你來隻是說這些,那你可以走了。”
胡文靜歎著氣搖了搖頭,“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魯會長讓我給你帶個話,如果你現在認輸,將四家鋪子都交給魯會長,他可以當著商會所有人的麵,保證不再對付你,你還能老老實實當個富家翁。否則下一次進大牢的,可能就不是你家書童了。”
事實上,這個建議是胡文靜自己提出來的。
因為比起腦子簡單的魯博昌,一貫心眼更多的他,總感覺這事兒到現在已經有點變味了,想儘快地落袋為安。
於是用圍三缺一的道理勸服了魯博昌,便有了今日這場拜訪和通牒。
他看著周元禮,“你有一天的時間考量,今夜子時之前,這個提議都有效。過了今日,我們便不念舊情了!”
話剛出口,他便發現自己說漏嘴了,但轉念一想,對方都是秋後的螞蚱了,漏了就漏了吧。
周元禮似乎壓根就沒注意到這一點,或者說他已經認定,這位偽裝成“熱心同行”的胡員外,實際上也是魯博昌的幫凶之一。
“不必等到今晚,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想要什麼,有本事你們自己來拿。周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聽著周元禮的話,胡文靜站起身來,麵露譏諷,“怎麼?你還真以為陸大人會為了你得罪洪會長啊?洪會長發了話,沒人會來救周家的,記住,沒有人!”
與此同時,一輛青色的馬車,緩緩行駛在主街之上。
沿途所過之處,許多人都忍不住側目,而後竊竊私語。
因為這輛馬車不僅比尋常馬車寬大,而且車身的用料也比尋常的馬車要精致許多,同時還不顯庸俗,讓許多見多識廣的蘇州城中人暗自點頭。
而等他們看清楚馬車上懸掛的清晰的標記時,心頭便瞬間覺得理所當然了。
原來是沈家的馬車啊!
那應該的,甚至再高檔些也是正常。
你要問為什麼?
就因為那是沈家啊!
財力雄厚的沈家,多年鼎盛的沈家,一門三傑的沈家,為數不多為富且仁的沈家。
許多自認自家檔次夠得上沈家消費的鋪子,掌櫃的都下意識迎到門前,看看能不能迎來馬車的停靠。
但他們都失望了,馬車平靜且緩慢地駛過青石板,沒有半分停留的意思。
長寧布莊,百無聊賴的夥計見狀也叫來了掌櫃的,兩人一起站在門口,望向鋪子外。
“掌櫃的,你說要是沈家的人來我們這兒該多好啊。”
“哎,做什麼夢呢,就咱們鋪子,以前沒事兒的時候,沈家都來得少,現在,更彆想了。”
“嘶!掌櫃的,我怎麼看它們好像真的朝我們這兒來了呢!”
“不可能吧?不應該啊!”
“可它真的停下了啊!”
“那你他娘的還不趕緊迎上去!”
當馬車在許多人的注視下,停在了長寧布莊門口,半條街都愣了。
而等馬車上的人走下馬車,更是無數人都傻了。
沈家大公子,沈霆!
一樓樓梯口,剛放完狠話走下樓的胡文靜瞧見這一幕,直接傻眼,愣在原地。
然後一隻手粗暴地將他推開,周元禮的身影快步衝向門口,“在下周元禮,見過沈公子!”
沈霆回了一禮,然後開口道:“周員外,將你們布莊的現貨都送來沈府,我們沈家要了。”
周元禮愣住,懷疑自己聽錯了。
沈霆挑了挑眉,“不賣?”
“賣!賣!賣!”
周元禮的聲音充滿了驚喜,“沈公子放心,在下親自將東西送去沈家!”
沈霆笑著從懷中取出一摞銀票,數都不數,便遞向周元禮,“這是訂金。有勞了。”
說完,便走回了馬車。
馬車重新啟程,隻留下周元禮和長寧布莊的眾人愣在原地,久久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