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沈千鐘如臨大敵的樣子,齊政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怎麼,前朝的劍,斬不到本朝的民吧?”
沈千鐘自嘲地笑了笑,“這倒也是。”
如今已經是大梁,距離大周,中間還隔著一場百餘年的大亂世,評說幾句前朝壓根就沒什麼影響。
齊政看著他,“那你覺得,如果當時郭榮真的英年早逝,曆史會如何發展呢?”
沈千鐘想了想,“當時郭榮諸子皆幼,應當還是後來的高宗郭宗訓繼位,但他那時不過七歲,還需太後垂簾聽政。輔政須得是文臣為主,少有篡權之心,朝中魏仁浦、範質、王溥等人,對郭榮都十分忠心,可為托孤。”
他不愧是江南奇才,又在鐘玉閣自囚數年,史書之上的東西,簡直是信手拈來。
正說著,他的忽然神色一滯,凝重道:“五代亂世,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齊政微笑,“你覺得誰最有可能呢?”
沈千鐘想了想,“按照當時的實力,掌握禁軍大權的殿前都點檢張永德最有可能做到,但正因為他最有可能做到,他反倒是最不可能的,除非郭榮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死了,否則肯定會立刻去了他的兵權,將禁軍統領權交給自己最信任的人。至於這個人選”
沈千鐘思索片刻,看著齊政,“我覺得趙匡胤最有可能。”
齊政聞言,不由在心頭深深感慨,不怪人家是裝逼犯,這確實有裝逼的資本啊!
他點了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為了方便咱們聊天,給他取個國號吧,他以前當歸德軍節度使時就駐紮在宋州,就以宋為名吧。那你認為,這位宋太祖趙匡胤篡位登基之後,他會采取什麼樣的政策呢?”
沈千鐘對宋這個國號倒沒啥好掰扯的,反正都是假設嘛。
他想了想,伸手撚起幾粒蠶豆,握在左手掌心,先拿起一粒放在桌上,“他不像太宗,能夠通過武力壓製住天下之人,然後徐徐建立製度。畢竟周太祖郭威便是通過黃袍加身的方式登基,趙匡胤也是篡位的話,那他第一步也是最首要的,肯定是想要解除手下這些大將的兵權。”
齊政笑了笑,“但那些都是他的結義兄弟啊,沒有他們幫助,趙匡胤怕是坐不上龍椅的。”
“皇權,是絕對不可被覬覦的!”
沈千鐘斷然開口,而後緩緩道:“以前大家都是臣,現在他是君,當然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了,不然漢太祖也不會讓叔孫通製定禮儀。甚至他還有可能給郭榮改回柴姓,用這樣的方式來掩蓋自己篡位的不當性!從郭到柴很合理,從柴到趙自然也沒問題。但解除兵權這事兒,我一時想不到什麼好辦法,能夠順利且不動蕩地完成。”
不愧是奇才,這真是把皇帝心思看明白了,自己這種現代人就缺少這種對法統的敏感性。
齊政一邊感慨著,一邊微笑道:“既然都是兄弟,那不妨掏掏心窩子?”
沈千鐘疑惑看著他,齊政便開口道:“比如啊,他將這些兄弟們聚集到一起宴飲,然後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皇帝都這個模樣了,既是臣子又是兄弟的,怎麼都得問一句陛下你怎麼了吧?”
在沈千鐘的點頭中,齊政站起身,給他表演了一段杯酒釋兵權的經典畫麵。
看得沈千鐘目瞪口呆之後,拍案叫絕,“妙啊!實在是太妙了!如此不費吹灰之力,便解除了他們的兵權,還能顧全到兄弟舊情。”
沒想到,表演這一幕的齊政卻緩緩坐下來,抿了一口酒,神色古怪地道:“真的很妙嗎?”
沈千鐘今日的情緒幾乎完全是被齊政牽著鼻子走,聞言又是一怔,自言自語道:“不妙嗎?”
他皺著眉頭,開始思索分析起來,“兵權收下來,自然也不能給其餘的將軍,否則就白乾了,隻能皇帝領軍,但皇帝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時間領軍,那就隻能設立一個軍事機構,用分權的方式進行製衡。”
齊政點頭補充道:“這個機構裡麵,可能還得摻一半的文官,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證五代換皇帝的事情不再現。”
“可能還得解除自漢唐以來,將軍對部隊的從屬關係。”沈千鐘說完,下意識地搖著頭,“可是這樣,軍伍的戰鬥力如何保證?每個將令都從這個機構裡出,那得多麻煩?而且新設規格如此高的機構,下麵地方上是不是也要照葫蘆畫瓢?那又得多出多少官員?”
齊政心頭暗歎,你還不知道畫陣圖照著打的事情呢,要知道了你不得懷疑人生麼?
他點了點桌子,“你彆忘了,雖然中原的皇帝換了人,可氣候不變,背景不變,草原上的外敵依舊是存在的。”
沈千鐘的神色愈發凝重,“那又得養許多的兵來禦敵?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就隻能在裝備和兵員上下功夫,我的天,這得多少部隊才能抗衡。”
“不對,若是在征伐契丹的路上郭榮就死了,幽雲十六州還能拿回來嗎?若失去了北麵地利,那整個河北之地不是一馬平川?”
齊政點頭,將話題扯了回來,“這個事情的影響我們一會兒慢慢總結,接下來呢,你覺得他還能做什麼?”
沈千鐘琢磨一陣,又從掌心拿出一粒蠶豆放上,“第二步,那就是健全朝廷的製度規章。”
“自唐末大屠殺,又經五代亂世,世家大族的勢力已經被削減得幾乎沒有了,這些算是有家學淵源知道朝廷如何運轉的人,其實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則如馮道這樣的人,也不能被五代諸帝所倚仗,來維係朝廷的基本統治。這位宋太祖上台,也還是需要和周太宗一樣拉攏讀書人,慢慢健全朝廷的各項規章製度和管理。”
齊政引導般地補充道:“是啊,相比與武將共天下,與士大夫共天下就能讓人放心得多了。”
沈千鐘點頭,“世家磨滅,士大夫階層自然也會崛起,慢慢形成氣候,那這就和大周的情況一樣了。”
說到這兒,沈千鐘頓了頓,他開始有些明白齊政所說的,不過是換了一家一姓,曆史的脈絡依舊存在是什麼意思了。
齊政看著他,“那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科舉、文化,是不是也會和大周的發展一致呢?”
沈千鐘抿著嘴,“士大夫崛起,享受朝廷給的特權,隱匿田地人口,土地兼並,又憑空多了這麼多的官員、士卒,財政自然承壓,龐大的軍費開支壓垮帝國財政,中期改革,晚期續命,最後崩塌”
他說的都是大周所經曆過的事情,但他又搖了搖頭,“還是不一樣,如果按照你所說的,這個宋朝在誕生之初,就有著軟弱的基因,他無法複製大周的鐵血和包容,他也沒有能力像大周一樣扛住草原上陸續興起的異族。”
齊政點頭,並不反駁,隻是順著道:“然後呢”
沈千鐘抬起頭,對上了齊政的目光,“永嘉南渡再現?又或者如大周崩塌之後的南北對峙?”
齊政點了點頭,“無非就是大宋能堅持的時間比大周要短上許多,而後被新朝取代,就如隋唐之交,這是最理想的情況,但幾乎不可能。更壞的情況是,退向江南,這隻是第一階段,第二階段,便是草原異族完成漢化,就如北魏,鞏固統治,接著便可以揮師南下,將這個本身就積貧積弱的王朝徹底吞噬。”
沈千鐘麵露驚駭,“神州陸沉?”
齊政平靜道:“聽著嚇人,但捫心自問,有什麼不可能的?”
沈千鐘沉默了,按照大宋開國的這些政策製度來看,的確有可能引發這些結果,但同時,這些政策又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因為那符合當時最大最緊要的統治需求。
齊政看著他,“但無論如何,這兩個階段都是以百年計的,可你想想再來個百年的南朝,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沈千鐘挑眉,“你是說江南?”
齊政嗯了一聲,“江南本就物產豐饒,以前蠻荒無人開墾而已,永嘉南渡啟動了江南的發展,而後幾百年徐徐進展,如果和現在曆史上一樣,再多上一百多年的南朝,江南便有可能積攢下強大的經濟實力。而關中太小,資源耗儘,已支撐不起一個龐大的帝國;河北淪陷,又被打殘;巴蜀之地,無進取之地利,從來不是龍興之所。天下之大,已經隻有江南了。”
沈千鐘長出一口氣,“神州陸沉,但會有有誌之士揭竿而起,驅逐韃虜,恢複華夏,很大可能就隻能從江南而起。”
齊政重重點頭,“這也是為何我大梁能夠破天荒地從南方一統北方的根源所在。”
沈千鐘的目光在這一刻驟然亮起,“但那個朝代,也會生出一股如我大梁這般強大的勢力。”
說著他點了點桌麵,示意腳下的土地。
齊政微微點頭,一切儘在不言中。
沈千鐘苦笑道:“商貿繁榮,大族、豪商、士紳、巨賈,盤根錯節彼時彼刻。”
齊政輕歎一聲,“恰如此時此刻。”
沉默良久的沈千鐘,忽然抓起桌上的酒壺,便朝嘴裡倒去,直到滿滿一大口酒飲儘,才醉眼朦朧地看著齊政。
“既然天下一切都有大勢,如大江奔流,不可阻擋,那我們的存在,我們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