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是個男人。
看樣子大概四十左右,蓄著短髭,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後,一身白衣,腳上襪子都沒穿。
就這麼坐在樓道口,直勾勾地看著齊政。
若是個美人,這幅打扮,多少還帶點慵懶的香豔;
但一個男人,還是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男人,給齊政嚇了一大跳。
不過齊政到底不是真的十五歲的愣頭青,他裝了那麼大兩個逼,也才能獲準登上三樓,這人站在四層,那是什麼概念?
所以,他站起身,朝著對方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禮,“在下齊政,在此看書,不意驚擾閣下,還望閣下見諒。”
麵對齊政的有禮有節,那怪人卻並未回禮,而是倨傲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方才所言,鹽鐵之議的本質是什麼?”
齊政皺眉,神色也變得有些不悅。
他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你敬我三尺,我還你一丈,你若欺我三尺,骨灰都給你揚了!
怪人對齊政表情的變化沒有任何反應,“如果你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那就說明你沒有在這第三層看書的資格,那你就下去吧。”
齊政看了他一眼,“你是閣主?”
怪人淡淡開口,“我不是閣主,但我說讓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所以,你要有本事,就亮出來,是信口雌黃,那就請下去。”
聽到這兒,齊政也笑了,你想踩著我腦袋裝逼,那你怕是想錯了。
他冷冷道:“你對鹽鐵之議很懂?”
怪人語氣淡然道:“如果你想先從我口中得到答案,再附和,那你的算盤打錯了。”
齊政也毫不客氣,“我的答案你一定沒有,如果我隻能說出你說的那些答案,那我自己就下去,不用你趕。”
怪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有些血性,但學問一途,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
“廢話忒多,你到底會不會?”
齊政毫不留情的打斷,讓怪人一怔,仿佛很久沒遇到跟自己這麼說話的人了。
但很快,他就調整了狀態,開口道:“鹽鐵之議,本質上就是三點。”
“第一,是對武帝朝為了抗擊匈奴窮兵黷武的經濟政策的階段性總結與糾正。在這些政策執行了二十年之後的那個時間點,肯定了這些政策在抗擊匈奴,鞏固邊防上的正向作用,也揭露出這些政策當中,泥沙俱下、損耗民力、官商勾結等弊端。”
“第二,是對未來前漢經濟政策定調。是以國家專營為主,還是以民營經濟為主。究其根本,是法家集權思想與儒家民本思想的交鋒,同時還涉及中央與地方的利益分配問題。”
“第三,則是當時前漢統治集團內部政治鬥爭,是霍光為首的勢力借機削弱桑弘羊為首的武帝舊臣勢力的政治手段。霍光通過否定部分官營政策,既贏得民心支持,又鞏固了自身在昭帝朝的政治主導權。”
說完,他看著齊政,“現在該你了。”
他沒有什麼嘲諷,也沒有什麼得意,仿佛對他而言,這就是一個毫不起眼的事情,結局也無非就又有一個無知狂徒在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後,羞愧得掩麵而去罷了,這樣的事情,他經曆得太多了。
但沒想到,齊政卻輕輕吐出兩個字,讓他瞬間破防。
“就這?”
怪人古井不波的臉色登時起了波瀾,“你最好說出個一二三來。”
齊政淡淡一笑,“你聽好了。”
“在我看來,鹽鐵之議的本質,是雙方在就三個問題,展開爭奪。”
“第一,誰來征稅;第二,向誰征稅;第三,如何征稅?”
怪人眉頭一皺,聽著這從未聽過的言論,一聲荒謬下意識就要出口,但他的性子素來與那些腐儒不同,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此言何解?”
齊政笑了笑,在腦子裡為生產資料這些詞換了個叫法,開口道:
“鹽鐵的本質,是稅。因為人活著就要吃鹽,因為勞動生產就得用鐵,國家掌控了這兩樣東西,就能夠從中掌控帝國的部分經濟生活。”
他起身邁步,侃侃而談,“當時的賢良文學們高呼著不可與民爭利,讓朝廷放棄鹽鐵專營,難不成朝廷不專營了,老百姓就不吃鹽,不用鐵了?那如果朝廷不專營了,你覺得是誰來繼續經營這個鹽鐵呢?是平民百姓嗎?他們辦得起鐵廠,開得了鹽礦嗎?”
“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朝廷的稅,是應該由朝廷向天下萬民征收,去鞏固邊防,去興修水利,去賑濟災民,還是貴族士大夫階層替朝廷將這塊巨額的稅收攬入懷中,將百姓壓榨得乾乾淨淨,讓朝廷國庫虛空,而自己吃得腦滿腸肥呢?這便是我說的第一點,誰來征稅。”
聽到這兒,怪人沉默了。
因為他發現,齊政的話,好有道理,他竟完全無力反駁。
齊政的講述還在繼續,“鹽鐵是一種消耗的稅,吃的越多,用得越多,你交的稅就越多。那誰消耗得更多?是普通老百姓嗎?不是,是那些世家貴族,是那些豪商巨賈!而且這個和田稅可以隱田,丁稅可以匿戶不同,鹽鐵是需要從專營之處購買的,幾乎無法做到消耗甚多而不被發現。鹽鐵專營一日不除,他們一日就得交最重的稅,他們能不視鹽鐵專營如眼中釘嗎?”
“而等鹽鐵專營一廢,本該承擔最重稅負的富貴階層,一下子就將自己從中摘出來了,成了收稅之人了,那剩下的稅收缺口如何填補?朝廷需要那麼多的錢來做事,這筆錢最後會由誰來掏?壓垮的是不是天下百姓?”
他的問話很平靜,但樓梯口的怪人卻猛地渾身一振。
他想起了東晉的士紳風流,他想起了如今的江南繁華。
齊政輕輕一歎,“何為政權,是被統治者向統治者讓渡的暴力使用權。老百姓向朝廷讓渡了使用暴力的權力,換取一種讓他們安身立命的秩序,朝廷就有責任保證這個秩序。”
“但保證秩序的一切都需要錢,錢自稅收中來,最終反哺天下。這些賢良文學高舉著不能與民爭利的大旗,將自己從稅基之中摘出去,土地不納稅,奴仆不納稅,用度不納稅,卻還斂聚無度,而後朝廷凋敝,民不聊生,他們卻吃得腦滿腸肥。這樣一個世界,到底是誰希望看到的?”
他在樓梯口站定,仰頭看著樓上的怪人。
“桑弘羊當時問了那些賢良文學們三個問題,第一是,國家財政開支僅靠農業稅夠嗎?如果不執行鹽鐵專營,所有國家開支都壓在農民頭上,帝國能長久維持嗎?”
“第二,不充盈國庫,遇到戰爭、天災等額外之事的時候,何以救民?靠繼續向農民加稅以救民嗎?”
“第三,中央財政凋敝,無法進行大規模的政府行動,全靠征發民夫免費勞動,可以長久嗎?屆時弱乾強枝,必將天下大亂,如何解決?”
“敢問閣下,你可有答?”
樓道之上,怪人沉默地看著齊政。
他分明是站在高處,但此刻卻感覺對麵的少年,在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