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齊政的意思,當然是不好。
你我素昧平生,哪有一上來就借東西的。
你說隻是借一步?半步也不行啊!
但看著老頭那一身打扮,和身旁那腰大膀圓一拳能把現在的自己揍死三次的護衛,齊政知道,他恐怕不借也得借。
“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不必緊張,老夫沒有惡意,今日上午在你先生府上見過你,此刻又道左相逢,忽生談興罷了。”
聽老頭這麼一說,齊政便鬆了一大口氣。
如果是程夫子的朋友,那有惡意的可能的確就小很多了。
他當即行禮,“晚輩見過老先生。”
老者將他扶住,笑著道:“這兒正是一個茶鋪,不如我們進去邊喝邊聊?”
齊政遲疑道:“老先生,我家中還有事”
老者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不白聊,一百兩銀子,買你一個時辰,可否?”
一個時辰一百兩,溫玉坊的花魁也就這價了,人家不僅可以談,還可以吹拉唱。
你早說這不就完了嘛
想到周家如今的窘迫,齊政當即一把接過,“錢不錢的無所謂,主要是長者的邀請怎麼能違背呢!”
老者也不生氣,轉身走進了茶鋪的雅間。
他自然就是帶著護衛來十泉街閒逛的前兵部侍郎陸十安,先前在程府私塾,經過程夫子的一通吹噓,他便記下了這個才華驚人的小子。
但也僅限於有所印象,並沒有主動折節下交的意願,但沒想到又在十泉街碰到了,而且還見證了一場極佳的表演。
既然如此,他對這個年輕人還真多了幾分興趣。
落座之後,陸十安笑著道:“方才問古堂的事情,我瞧見了,沒想到你除了文才之外,竟還有這等巧思。”
齊政也不好敷衍,謙虛道:“雕蟲小技,讓老先生見笑了。”
陸十安搖了搖頭,“如果這都算是雕蟲小計,那這滿城的商家可能大半都需要找塊豆腐撞死。”
齊政默默看著陸十安,仿佛在說:您這話我沒法接,要不您再說句彆的?
陸十安微微一笑,“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你有這樣的本事,未來的財富恐怕是難以估量。”
齊政搖頭道:“雖然說,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但在當今的世道,做商人是很難的。”
陸十安的眼中欣慰更甚,他用貨殖列傳中的句子誇讚齊政,齊政便用貨殖列傳中的句子回應,足見其學識的確如程碩所言,信手拈來,已成體係。
“做普通商人的確是麵臨很多問題,更何況以你之才,做商人也太過浪費。你文采不凡,未來大有希望躋身廟堂,有這一手經世濟民之術,亦可為國謀利,造福百姓。而不會像如今那些操持國朝財貨之人,蠢而不自知,貪而不要臉。”
齊政聽得人都麻了,咱們才剛見麵啊,這是我能聽的嗎?
雖然有人開玩笑說交淺言深是男女之間的大忌,但這個詞本意就是指的咱倆現在這種情況啊!
陸十安也從齊政的表情中反應了過來,嗬嗬一笑,“也是,咱們第一次見麵,就說這些話,確實是為難你了。”
你知道就好,要不是這時代沒有錦衣衛,我還以為你是他們派來釣魚的呢!
“那咱們就聊聊商事吧,如你方才所見,江南富庶,商事發達,日漸興旺,但朝廷在江南征收的賦稅卻並沒有得到增長,你覺得,這是何緣由?是咱們太祖之時,所製定的商稅之製上出了問題嗎?”
齊政聞言,眼神幽怨地看著老頭。
你這問題一個比一個生猛,我今天是非得死在這兒嗎?
陸十安笑了笑,“咱們隨便聊聊,我向你保證,不會有妄議國事之嫌。”
齊政從中聽出了些隱藏的東西,心念微動,再加上懷裡那一百兩銀票,那就聊兩句吧。
不管你到底有沒有本事護住我,我倒是有本事跟你聊得熱火朝天讓人抓不住把柄。
他微微一笑開口道:“老先生這個問題,請恕在下沒法回答。”
陸十安一愣,“為何?”
“因為任何一項製度,尤其是這種涉及一國之政的製度,從來都不能割裂開來看。”
“首先,所謂政治即人事,任何一項製度如果脫離了人事來看,就隻是枯燥的條文,隻有加上了人事,它才有被討論的空間。比如漢朝的鹽鐵變遷,那就是跟朝廷的兵馬戰爭、皇位更迭、朝堂局勢等息息相關的。”
“其次,任何一項製度,也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然有與之配套的製度,它們相互配合,形成了一整套的東西。唐朝的府兵製,就能從中牽扯出稅收、土地、軍事等等與之匹配的製度,其中一個環節的崩潰,便會牽連到其餘。”
“而後,製度的產生與消失,都不是拍腦袋出來的,它的產生會有雛形在漸漸形成,它的消亡也是漸漸變質最後演變成另一種東西而出現。所以現在太祖之製到底被怎樣地執行著,恐怕隻有廟堂上的相公們才知道。”
“最後一點,那就是製度一定是與時代的現實相契合的,那是他們在當前的狀態下所想到的解決當前狀況的最優解。比如瞧見大秦的猝崩,漢太祖劉邦便要分封諸子建國以保劉氏天下;待郡國強大,中央勢弱,七國之亂後,漢武帝便有了推恩令。是漢太祖不能預見封國的問題嗎?肯定不是,但他首先要保證的事劉氏天下不會像大秦一樣,在他死後立刻崩潰。至於彆的,那就隻能是相信後人的智慧了。”
“咱們站在後世,按照我們當前的時代環境和思想,來理解評價當初漢太祖的選擇,或許就有失偏頗。”
“所以,您讓我在此時來評價咱們大梁的商稅製度,晚輩一不知人事,二不知朝政,三又非身處開國之際,如何能言!”
陸十安默默聽完,心頭並沒有計較齊政的“滑頭”,反倒是波瀾頓生。
他在朝為官多年,官至兵部侍郎,又以重視實務著稱,多年下來,對這些東西,其實在心頭也有一定的思考。
但從來沒有像齊政此刻講的這般透徹簡潔。
他沉吟道:“那以你之見,對於朝廷祖製該如何對待?”
齊政駕輕就熟道:“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什麼情況,就調整什麼製度,敢問老先生,這天下可有百年不變之世情?”
陸十安搖頭。
“那為何要有百年不變之”
齊政沒有說完,但陸十安聽懂了,他眼中光芒猛地一閃。
他想起了他科舉的座師,也是他官場的領路人,更是他欽佩的偶像,但卻倒在了那場致力革新的新政之中。
那時候,那些攻訐他的人所高舉的大旗便是【祖宗成法不可變】
他仰天一歎,“若是你這些言論能早些為人所知,乃至上達天聽,那場新政或許便已經能取得成就了吧!”
齊政好奇道:“本朝亦有新政?”
陸十安扭頭驚訝地看著他,“你對曆史之見解獨到深邃如斯,竟不知曉?”
齊政對此早有準備,當即影帝附體般搖了搖頭,神色黯然,“家師隻教到在下五代亂世,便去世了。”
陸十安恍然,溫聲安慰,“這等大賢,遭此大難,實在是國朝之失啊!你也不要傷懷,節哀順變。”
齊政點頭致謝,而後陸十安便將二十餘年前的新政跟齊政說了說。
齊政一聽就樂了,這種搞法,不失敗才怪了。
在他原本那個時空,也有一場幾乎氣質一模一樣的新政,也同樣無功而返。
那一次,叫慶曆新政。
看著齊政的表情,陸十安連忙問道:“你可有所得?”
當初新政失敗,座師罷官,鬱鬱而終,因為他剛在外地為官,僥幸躲過反對派的清算,但也成了橫亙在他心頭的一根刺。
他曾與許多誌同道合之人私下討論過這場新政為何會失敗,但現在,聽了齊政的講述,他迫切想知道,這個見解獨到的年輕人會如何解讀。
齊政撓了撓頭,“老先生,我一個年輕人,這種新政大事,關係到國朝走向,還涉及到朝堂鬥爭”
“此間又無外人,老夫絕不會”
“我的意思是,得加錢。”
陸十安愕然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毒舌如他,人生第一次生出了無語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