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顏料商人與客戶之間的糾紛菲麗絲並不感興趣,也來不及感慨喬瓦尼大師居然不僅僅是一位建築師和雕塑家,居然還能兼任畫壁畫……此時最讓她激動的是她居然能親眼看到最原始的、製作顏料的過程。
為了順應時代的潮流也是為了修改便利,菲麗絲自從工作後就基本放棄了手繪轉向板繪。
可在板繪出現並風靡世界之前,她也跟顏料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感謝現代化學的發展,在她生長的時代染料和顏料已經相當便宜。
尤其是上了大學之後,電腦硬件和繪畫軟件的崛起更是讓畫畫的成本一降再降,至少讓她這種家境普通的人也能因為喜愛就可以學到這項技能。
菲麗絲自然是喜歡繪畫的。即使工作後這份喜愛時常會攙上痛苦,可常年養成的習慣早已深入骨髓,無聊時拿起筆塗鴉也成了一種肌肉記憶。
隻是現在來到了這個活著都異常艱難的時代,一件接一件的麻煩事找上門,她連一點空閒的時間都沒有,彆說去想打發時間的娛樂方式了。
尤其是從這具身體醒來後她都沒在現實看到哪怕一本書,唯一看到的紙和文字還是祖父馬西莫留下的遺囑。
沒有紙也沒有筆,她都沒指望能接觸到“顏料”這種更高級的東西,卻沒想到居然能陰差陽錯地碰到圍觀製作顏料的機會。
由於太過興奮,菲麗絲難得失眠了,躺在床上翻騰到半夜才睡著。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穿好衣服下樓,睜著一雙閃亮亮的眼睛盯住家中的女主人伊莎貝拉,仿佛一錯眼對方就要逃跑似的。
伊莎貝拉看著這個突然變得無比熱情的“小跟屁蟲”,無奈之餘也覺得很好笑,實在不知道這種無聊的工作有什麼值得她期待的。
製作顏料算是每個畫師的必修課,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技能之一,按理說是不會隨便外傳給外人。
但眼前的女孩畢竟年紀還小,比起怕她偷學技能,作為成年人的伊莎貝拉更擔心她會在自己製作顏料時搗亂。
由於菲麗絲想要圍觀的意念太過強烈,最後伊莎貝拉隻能再三強調不能搗亂,這才允許她跟著自己走到後院。
儘管已經在心裡有了預期,可真正看到伊莎貝拉拿出幾塊藍色石頭的時候菲麗絲還是激動地吸了一口氣。
“想要摸摸嗎?”伊莎貝拉看著她兩眼放光的樣子,笑著指向放在一旁的石頭,“要摸現在就摸,等會就摸不到了。”
菲麗絲聞言眼眸又亮了亮,不過伸手時還是比較矜持,隻摸了摸其中最小的那一塊便乖巧地收回手。
她過去最常用的顏料是丙烯。
丙烯遮蓋性很強,用起來比油畫顏料方便還乾得快……最重要的一點,這種集現代工業之大成誕生出的顏料比傳統的油畫和水彩顏料便宜很多,對不富裕的初學者很友好。[1]
在她出生的時代,除了水彩有會有固體狀外,油畫、水粉和丙烯顏料大多是管裝或罐裝的膏體,基本拿來就能用,誰又會花時間關心手裡這一小管顏料是怎麼做出來的呢?
之所以知道石頭能做顏料,還是多虧之前參與製作遊戲時查找了相關的資料。不過那些資料也隻是很籠統的總結,她隻記得有些顏料是石頭做的,有些是植物和蟲子,把它們研磨好再加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煮,晾乾就能成為色粉。
而此時,那幾行隻停留在紙麵上的文字在伊莎貝拉的行動中一點點化為現實。
女人先將藍色的礦石敲成小塊,這才將其放進一個帶蓋的研缽,用杵慢慢搗碎、按壓,研磨成更小的顆粒。
粗粗研磨過的小顆粒被倒進一個小型石質輪碾機的槽裡,加上少量的水防止粉末飛濺後,女人雙手按住石輪兩段的把手來回碾壓,直到小顆粒完全成為細粉才小心收集起來,放到一旁有太陽的地方晾曬。
礦石的數量雖稱不上多,也不是一次就能弄完的。可光是看著她做這一次,菲麗絲已經感覺雙手酸痛。
看了看女人開始流汗的額頭和微隆的小腹,她表示自己能幫忙,卻被對方果斷拒絕。
“你那小胳膊能做什麼?”伊莎貝拉抬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擺手道,“你要是覺得太無聊就去屋裡玩吧,做這個真沒什麼好看的。”
菲麗絲也看出這一步確實很枯燥,但她還是搖搖頭,繼續坐在一旁看女人一遍遍重複相同的動作。
如果有機器就好了,她不由再次在心中想道。
就算沒有全自動的,有那種用風力或水力驅動的磨也好,至少比這樣自己一點點磨輕鬆很多。
不過想到傳說中這礦石的價格,估計就算有那種給糧食脫殼的石磨他們應該也不會用吧?
在女孩思緒放空的時候,伊莎貝拉將再把小塊礦石放入空出來的研缽,繼續搗碎、研磨的步驟,反複幾次,直到鐘聲敲響、女傭來叫兩人吃午飯時,她都沒有完成第一步。
午飯後休息片刻,女人再次開始研磨粉末。等所有的石頭都磨成粉後,她又將之前晾乾的粉末過了幾遍篩。挑出較大顆粒的繼續碾碎,直到所有石頭都碾成細膩的粉末。
等到太陽開始西斜,代表午後的鐘聲敲響,伊莎貝拉總算把所有的礦石全部處理完畢。
趕在開始做晚飯前,她從庫房取出一口小鍋吊到爐火上,依次加入三種不同的半透明黃色固體。菲麗絲看不出它們都是什麼,不過從其中散發出的味道能推測出其中有一個是鬆香。
隨著鍋被加熱,三種膠狀物開始融化。
等它們完全融合到一起,伊莎貝拉才把篩好的青金石粉一點點分批倒入,緩緩攪拌直至糊狀,這才將其倒到一塊鋪好乾淨亞麻布的木板上。
菲麗絲看著女人將那隻深藍的“麵團”反複揉搓,最後將其分成幾個差不多大的“小麵團”,還以為這就結束了,卻沒想到這才完成了第二步。
之後那些“藍麵團”被放到一旁靜置了三天,三天後伊莎貝拉才開始第三步。
不過此時大教堂那邊已經停工,不再缺人手,喬瓦尼大師總算把自己的其中一位學徒派到家裡協助妻子製作顏料。
“要來也不早點,最費力的事我都做完了……”
嘴上這樣抱怨著,伊莎貝拉還是沒有浪費免費送上門的勞動力。
她準備了三隻容量接近於盆的大碗,其中兩隻是看起來成色不太好的玻璃碗,最後一隻則是更加隨便的小木盆。
女人把加熱好的水倒進碗中,又分彆往裡麵加入一些菲麗絲完全看不出是什麼的渾濁液體,之後的工作就交給了站在一旁的小學徒。
這位被叫作“馬裡奧”的學徒看起來比小菲麗的這具身體大不了幾歲,最多十二三歲,卻已經有了多年的工作經驗。
他半路從師母那裡接手工作也沒問什麼多餘的問題,直接往雙手和小臂處塗上一層油,便抓著“麵團”放進水中揉搓。
不過大概因為年紀還小,小學徒與乾活時習慣沉默的伊莎貝拉不同,發現旁邊還有個小孩在一直盯著自己看也沒覺得不自在,反而開始自來熟地搭話。
一來二去,兩人居然在這枯燥的工作裡聊得很是投機。
也多虧了這位嘴上沒有把門的小少年,菲麗絲總算知道了喬瓦尼大師在大教堂停建後具體在忙些什麼。
“……去年冬天不是發生了一場地震嗎?當時會議廳裡正在開會還是做什麼,反正好幾個燭台和吊燈掉下來了,大廳著了場火……雖然很快就熄滅了,但牆上的壁畫有好幾塊都被毀了。”少年一邊用力揉著“麵團”一邊喘息著說道,“還有鐘樓……當時計劃鐘樓會在創世節前建成,可因為地震,有一塊塌了,還砸死了人……”
少年的聲音有些突兀地戛然而止,瞥了眼似乎毫無察覺的女孩,輕咳一聲才繼續說道:“反正在建造那座鐘樓的時候喬瓦尼大師也給過參考意見,他們就請大師再去看看,順便就提到了修複旁邊會議廳裡壁畫的工作。那些壁畫可都是勞倫佐大師的遺作,喬瓦尼大師一直很崇拜他,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要搶下來!”
菲麗絲看著少年那興奮到放光的眼睛,立刻明白這位估計也是那位大師的崇拜者了。
可惜她對藝術史課的記憶太過模糊,對這個名字完全陌生……或者,課上根本沒有提到過這個名字。
畢竟曆史上有能力留下自己名字的畫家都多到嚇人,更彆說沒有留下名字的無名畫師。老師就算能把他們全都說一遍,平均到每個人身上的時間也隻會少得可憐。
就像眼前這位少年學徒和他的師父喬瓦尼大師。
能被重金請來負責監造擴建大教堂的人一定是這個時代和地區數一數二的建築家,可她卻完全對他的名字沒有印象……
是他畢生的成就沒有達到能讓數百年後的人記住他,還是她太孤陋寡聞?或者說,眼前的一切其實都不是真的?
畢竟現在距離馬西莫去世已經過去一周,菲麗絲也確定自己是來到了黑死病開始的年代……可即使知道外麵出現了瘟疫,周圍人還是該乾什麼就乾什麼,除了出門次數少了些也沒出現大範圍的恐慌事件,這實在與自己認知中那“會抹殺西陸三分之一人口”的大瘟疫有很大的差彆。
還有那個自稱“派勒烏索教授”的幽靈……好像從那天聽到自己被強盜搶劫的原因後就消失了,好幾天都沒出現,她也沒有再見到其他幽靈……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幻覺?
自己終於被工作逼瘋了,這才會做這麼一個真實又荒唐的夢?
那她到底是多有受虐傾向?做夢都不能夢到點好的,專門做個夢讓自己受苦,她怎麼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變態?
就在菲麗絲陷入頭腦風暴時,還在揉搓“麵團”的學徒也沒有說話。
看著女孩不知為何咬著手指陷入沉思,少年以為自己之前說到鐘樓塌了砸死人的事終於讓對方想起她父親的死,尷尬中一時也沒繼續閒聊的心情,終於專心做起手上的工作。
揉搓這個由青金石粉、蜜蠟、乳橡膠和鬆香混合起來的軟團也是個力氣活,費力氣的地方主要在時間上。
青金石粉親水,其他雜質卻疏水,隻要反複揉搓就能讓純淨的青金石進入水中,雜質則留在“麵團”中,所以“麵團”在第一碗水裡揉搓的時間自然越長越好。
在學徒的反複揉搓下,“藍麵團”漸漸把原本還算清澈的水染成深藍。
不知多久,小學徒抬頭看了眼天色,“麵團”又被放入第二隻碗,繼續揉搓了大約一小時,這才進入了第三隻小盆中。
三種容器中的藍色濃度依次遞進,第一隻碗中的藍色最為濃鬱。隨著時間流過,水中的顏色也跟著沉澱下來,最後成為她印象中那最純正的群青色。
看著那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色彩,菲麗絲不由有些看呆了。
比鈷藍更濃鬱,比普藍更明亮,超高的飽和度讓它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會在大自然出現的東西。
也許正是因為在自然中不常見,這種高純度的顏色總能輕易吸引人的目光,也難怪它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備受追捧……
“是不是很漂亮?”
還在第三隻碗中揉搓“麵團”的小學徒笑著說道:“好好珍惜吧,這東西現在比黃金都貴,也許這就是你這輩子距離它最近的時候了!”
菲麗絲沒有理會少年的話,慢慢走到近前又蹲下,盯著那如煙霧般緩緩沉澱下來的顏色半晌沒有說話。
“……之後還要做什麼?烘乾就可以了嗎?”
沉默許久後她終於喃喃開口:“它已經很完美了……”
小學徒倒是不驚訝她那有些沒見識的表現,隻挑眉得意道:“還早著呢。先要等裡麵的顏色完全沉澱下來,倒掉上層的清水,再煮沸去除裡麵雜質,靜置沉澱,再倒水……大概還要三天才能完全去掉裡麵的水分,將其曬乾成色粉。”
“而且彆看用的礦石挺多,真做出來的上等群青色粉也隻有礦石重量的二十五分之一。”[2]
他先用下巴點了點已經沉澱下來的第一碗藍色液體,有歪頭示意了另外兩碗,“剩下的二等和三等都買不上高價,估計安布諾大師也看不上,他要是不要喬瓦尼大師就隻能留著自己用了……”
少年的聲音隨著午後的鐘聲一起響起,可菲麗絲已經無暇留心他說了什麼。
一種衝動,一種從血液、從心臟傳來的衝動讓她迫切想要抓住這抹瑰麗而熟悉的藍色。
突然來到這個分不清虛幻還是現實的陌生世界,她為了安全,隻能披著不屬於自己的外皮隨波逐流……可如果為了安全,就這樣慢慢抹掉原本的性格,接受順從此時的規則繼續下去,那她究竟會是原本的“菲麗絲”,還是與那張外皮融合的“菲麗希安娜”?
僅僅是想到這個問題,心中便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人不會甘心成為另一個人,至少她不想。
她有她自己不會改變的底色,有自己追求的東西……那是不論她身處在什麼地方、什麼環境,即使暫時被遺忘,隻要一個小小的火苗出現在眼前,就一定能夠想要堅持去抓住的東西。
“…………”
“如果我想要畫畫,需要做什麼?”
女孩猛地抬起頭,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急切:“如果想要用這種顏料畫畫……如果我想成為一名畫師,是要先去給某位大師做學徒嗎?”
小學徒大概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種問題,連揉搓的動作都停了一下。
“要成為畫師當然要想做學徒,可你……”少年糾結了下,最後還是搖搖頭,“我從沒聽說有哪位大師會收女學徒,也沒聽說哪裡有女畫師……”
見女孩的眼眸瞬間黯淡下來,小學徒有些不自在地踢踢腿,不太熟練地安慰道:“這就不是女人該乾的活啊……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你以後可以嫁給一位畫師或者商人,說不定也能接觸到……”
儘管知道對方是好意,可菲麗絲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時,一道沙啞而陌生的笑聲卻從院門口傳來。
“從我們誕生起,吾主的恩惠就公平給予了每一個人。”
“農忙時女人要跟著男人下地收麥子,阿斯卡的修士也會參與梳羊毛紡線的工作。既然吾主從一開始就沒有把職業與性彆區分開來,那就沒有什麼職業是女人不能做的……”
不徐不疾的話音落下,菲麗絲和小學徒都不由循聲看去。
喬瓦尼大師與一位握著木杖、穿著灰色長袍的陌生老人一同站在後院門口,後者帶著和藹的微笑看向他們。
菲麗絲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老”。
與滿臉白須卻身材高大、腰杆挺拔的派勒烏索教授不同,也與那位修道院院長不同,麵前的灰袍老者身體乾瘦,脊背向前佝僂著,讓人相信隻有緊緊握住手裡的手杖才能讓他穩穩站立住。
稍微靠近後,對方身上的細節就展現得更多了。
老人身上那單薄的長袍不知被縫補了多少次,簡直像是由無數不同布料拚補出的衣服。從衣袍下露出的深色皮膚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冬日乾枯的樹皮,鬆弛的眼皮遮住眼睛,簡直讓人分不清他此時是否在睜眼看人……
“……當然,世俗上的人和事總是充滿偏見,意圖恩諾半島確實也沒有女畫師出現的先例,可這並不代表你不能學習繪畫。”
“我知道不少修女院設有繕寫室。雖然很多不比修道院中的規模大,但其中也有人能製作出令羅蘭王後都感到驚歎的精美時禱書……”
老人一邊不急不緩地說著,一邊拄著手杖一步步走到近前,原本就佝僂的脊背走到女孩麵前時更往下彎了一點。
“好久不見,菲麗希安娜。願聖母保佑你的健康。”穿著灰袍的老人笑著說道,“我是阿西亞的薩瓦托雷修士,希望你還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