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阿斯卡城是一座典型的山城,顧名思義,整座城市建在山丘之上。
城中的石板路上上下下大多有坡度,而大教堂理所應當地建在山丘的最高處。
從大教堂出發回家,一路幾乎都是下坡路,再加上馬西莫的房子距離教堂並不算遠,疾走了十分鐘男人就氣喘籲籲地來到自己的家門口。
菲麗絲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沒想出如何處理著全身上下不知多少的虱子,這麼快就迎來了自己的“終極期末考”。
麵對這個衝到自己麵前的中年壯漢,她本能感到無措,而這種無措通過現在這副幼小身體表現出來明顯放大了不少,頓時讓馬西莫紅了眼眶。
見孫女真的沒事了,他先向幫忙看護的鄰居道過謝,客氣地請對方先回自家休息一下,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女孩身邊坐下,借著閣樓窗口透入的光線查看了下她頭部的傷。
“沒事了,沒事了……吾主保佑,聖母保佑……”
男人似笑似哭的聲音讓菲麗絲有些不是滋味。
可還不等她開口說些什麼,整個人已經被對方一把抱進懷裡。
突然被陌生人抱住的感覺實在很奇怪。
尤其是眼前這位中年男人的胡子麵積有些大,在毫無防備地被糊了一臉大胡子後,菲麗絲的第一反應是驚恐大於感動。
在被自己身上的虱子驚嚇過後,她真的很怕這叢胡子裡會蹦出什麼其他品種的寄生蟲小驚喜。
然而當她手腳並用地從對方的懷裡掙紮出來後,卻發現這個始終沒什麼表情的男人居然在哭。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第一次看清自己這位名義上的“祖父”究竟是什麼樣子。
馬西莫有一張明顯經曆過風吹日曬的臉,膚色也比自己或是樓下的卡特琳娜小姐黑好幾個色調。
他的臉有些方,頭發不多可胡須幾乎遮住了半張臉。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尤其是眉頭的川字紋十分明顯,似乎不需要皺眉也一直在那裡,更不要說那已經半白的眉毛和胡須……
越是仔細看,越是能看到麵前人展現出的老態。
之前菲麗絲還覺得他最多也就五十歲,現在對比起記憶中的那些老人形象,她又有些不確定了。
菲麗絲的父母是兩個不負責任的混蛋,所以在他們被政府剝奪了撫養權後她就開始跟外祖父母一起生活了。
他們陪伴她長大,教會她獨立,直至去世,他們都給予了自己能給予的全部。
儘管自己真正的外祖父與麵前的男人完全不像,可有那麼一瞬間,她居然從那雙陌生的眼睛裡看到了熟悉的情感。
“…………”
“對不起……”
她垂著頭不敢向上看,隻帶著愧疚小聲說道:“我已經沒事了,您不用太擔心……”
不知這樣的舉動是否符合“小菲麗”的性格,但馬西莫顯然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喉嚨中發出幾聲帶著哽咽的“嗯”便跟著沉默下來。
直到他重新穩定了情緒,這才用力握了握外孫女的手,低聲表示自己還要回去工作,等工作結束就會回來跟她一起吃晚飯。
菲麗絲乖巧地將人送走,總算暫時鬆了一口氣。
一轉頭,突然發現原本應該待在一樓的卡特琳娜不見了。
想起之前馬西莫上樓前說過的客套話,再加上現在正是正午時分,對方估計是回家吃飯了。
難得整個家裡隻剩下自己一個人,菲麗絲立刻甩甩頭拋下那些剛剛生出的感傷,開始探索起整間房子——尤其是廁所,她現在傷快好了總不能一直用尿壺,到時候連上廁所的地方都不知道一定會顯得格外可疑。
還有廚房……主要是能燒水的地方。
她身上不知還有多少虱子,就算不能洗澡也要洗個頭,不然她感覺自己一定會瘋掉……
快速把整棟房子都走了一遍後,菲麗絲不得不承認,這棟房子要比她原本想象中的好很多。
這是一棟主要用石頭建造的小樓,居住區域有兩層。
一樓的功能性比較多,兼顧了廚房、客廳、餐廳、臥室甚至浴室的功能。當然,說是浴室,也隻是指牆角擋板後那個足足能裝下三個菲麗絲的大木桶。
二樓除了她自己的小房間,一間房應當是小菲麗父母的房間,一間房堆滿雜物,廁所則在一個微微突出牆體、僅能容下一人的小房間內。
菲麗絲順著那大概是“座便”的中央孔洞往下看,能清晰看到樓下的小巷街景和露天排汙溝。
顯然這個廁所的設計非常簡潔,是不摻雜任何技巧的實用派。
由於之前就查過相應的資料,菲麗絲對這些日常家居倒是有一定的心理準備,隻是實打實在能摸得到的現實中看到還是受到了不少視覺衝擊。
可惜在她之前的人生裡點亮的技能點實在有限,就算知道這東西未來會發展成什麼樣,但要細說其中的運作原理……對她這種高中科學沒有選過物理課,代數都會掛科的人來說實在太艱難了。
畢竟在現代社會也不需要什麼全才,單靠一項技能便能找到工作養活自己,也根本不用思考“如何從零開始建造一隻抽水馬桶”這種荒唐事……
放下那些無意義的抱怨,菲麗絲深吸一口氣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從廁所中退了出來。
二樓之上其實還有一個閣樓,不過閣樓的入口在天花板上,大概要從哪兒搬個梯子才能上去,以她現在的身高上去實在有些危險,估計也不會是“小菲麗”的日常活動範圍,菲麗絲仰頭看了看便放棄回到一樓。
不過這趟小小的“探險”也不算是完全沒有收獲。
比起那個結構原始的廁所,菲麗絲對一樓的那個用於做飯和取暖的簡易壁爐十分感興趣。
她之前待過的遊戲製作組正在製作一款中世紀為參考背景的幻想類遊戲,但製作組的老大是個很講究的人,或者說,是個過於講究的人,總會反複強調“就算世界觀架得再空也需要有現實做依托”,否則會缺少曆史獨有的“沉澱味”。
工作時菲麗絲當然覺得那人真是難伺候得很。
兩人在關於遊戲究竟是該更追求效率、美觀還是真實性上經常發生衝突,吵起架來她都恨不得把數位板掄到對方頭上,卻萬萬沒想到那些知識會在此時派上用場。
按照大部分人的認知,她熟知的那個中世紀是從西雷慕帝國滅亡開始算,一直到東雷慕帝國滅亡,一共持續一千年。
即使在後世這被稱作舊大陸“最黑暗的一千年”,但到底是一千年的時光,這麼長的時間跨度,就算是社會發展極其緩慢的古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至少人們在中世紀早期和晚期的生活在各個方麵都有很大的不同。
就比如眼前這個壁爐——準確來說它也不能算現代見到的那些壁爐,隻是在牆壁裡砌出一個長方體的空間,上方造的煙道可以將燃燒時產生的煙排出去——非常簡易的結構,是一個小學生都能理解的原理,可對於幾百年前的人來說想要實現並不容易。
首先就是材料。
在機械革命之前,雖然人們想要建造什麼時也會使用工具,但最主要還是靠人力。
石料由采石工人們從采石場一點點鑿碎,運下山,再運進城,其中花費的人力物力是現代人無法想象的。
所以除了教廷,大多也隻有地方領主才有財力建造類似城堡那種純石質的大型建築,也隻有那樣的建築中才會有“壁爐”這種會浪費石料的取暖設備,普通平民家庭一般隻會在房子一樓砌一個正方形的爐床用於做飯便足夠了。
可菲麗絲此時不但站在一個幾乎由石頭蓋成的三層小樓裡,從窗戶往外看,整條街都鋪了石板路,目之所及的房屋也幾乎是石頭建成的,再加上之前聽說的“大學”……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魔法之類的超自然設定,那她現在所在的城市應該相當富庶。
阿斯卡,阿斯卡……
她確信這個名字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可不管怎麼想總是抓不到重點。
就在菲麗絲抓著頭發用力思考時,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吾主在上——你們……你們這群無禮之徒!”
那明顯是個老人發出的聲音,發聲者強烈的震驚和憤怒非常明顯,可聲音本身卻顯得十分縹緲,與其話語中蘊含的情感有著強烈的割裂感。
聽到聲音的菲麗絲愣了下,不由自主地走向其中一扇靠近大門的窗戶,從窗縫往外看去。
僅一眼,她就被自己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陽光下的石板路上,一名身穿長袍、留著濃密長胡子的老人狼狽摔倒在地,周圍好幾隻如僵屍般的“人”正在不斷伸手拉扯他身體。
可詭異的是,即使老人不斷發出怒罵,周圍來來往往的人都仿佛看不見、聽不到般互相說笑著走過,甚至有人會直接從老人和“僵屍”的身上穿過去。
“無禮……實在無禮!你們真是太野蠻了!”即使身體還在跟“僵屍”們撕扯,可當自己被人穿過時,老人還是會憤憤轉頭看向那“踩到”自己的路人,“能不能看點路!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麼沒禮貌……啊————”
就在菲麗絲看得愣神時,其中一隻臉上腐肉較多的“僵屍”趁老人不備直接扯下了他一隻手。
猝不及防失去一隻手的老人發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慘叫,淒厲中帶著抑製不住的驚恐。
“你們、你們究竟是……不要過來!”
似乎終於明白了此時的狀況不容樂觀,老人從一開始的反抗變為想要逃跑。
可時機已經錯過,幾隻“僵屍”已經把他按倒在地,不停撕扯著他身體,並將可以撕掉的東西統統放進嘴裡。有一隻格外囂張的,甚至直接爬到老人身上啃食起來。
“不……你們不能這樣……”
眼看著自己反抗不了敵人,老人不由向天空發出絕望的哀鳴:“全知的父神,慈愛的聖母!可憐可憐您的信徒吧!請將這些本該在地獄的東西放逐回地獄——”
老人的祈禱聲完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不僅如此,“僵屍”啃食的動作還因為他不再反抗而加快了,眼看著便要啃食到心臟。
感受著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大,老人的祈禱終於在一聲哀嚎後徹底變為怒罵。
“我去你的父神!該死的……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存在!天堂和地獄也根本不存在!”老人匍匐在地,用最後的力量聲嘶力竭道,“我一生從未行過惡事,恪守戒律,保持貞潔,給予每一個有困難的人幫助,最後也將我的遺產全部分給了窮人!我做了我能做的全部!可你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一個好人被如此折磨——”
啪————
一隻陀螺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在老人麵前的地麵上彈了兩下,刻著“f”的那一麵朝他倒了下來。
就在老人因突如其來的陀螺愣住時,對麵的一扇門突然被推開,一個看上去隻有六七歲的女孩從門後衝了出來,三兩步就來到了他麵前。
從老人的角度往上看,那張還很稚嫩的臉緊繃著,嘴角下壓,仿佛是在隱忍著某種怒氣。
老人見她緊緊盯著地上的陀螺,似乎明白了什麼,因痛苦而扭曲的五官都帶上了一絲無奈。
“好孩子,撿了就快點回家吧。”他趴在地上,對著這個陌生的孩子苦笑道,“這邊有可惡的怪物,你千萬彆過來……”
話音未落,他似乎感覺那孩子的眼眸微弱地動了下。
隻是角度很微妙的一點變化,他卻感覺自己與女孩對上了視線。
還不等他分辨出這是否是偶然,女孩突然抬起腳,向距離她最近的“怪物”踩去。
“不……”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老人的製止聲才開了個頭,立刻被怪物淒厲的喊叫聲淹沒。
之後的幾秒,他眼睜睜看著那女孩借著撿陀螺的姿勢用手錘爆了一隻的頭,彈灰般扇碎另一隻的身體……三隻匍匐在他身上撕扯的怪物居然就這麼隨著一聲聲的慘叫消失了。
而做出這一切的人卻像是沒事人般直起身,吹了吹自己手裡的陀螺,邁著一雙小短腿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