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打邊爐燒得火熱,鋼炭猩紅,濃稠湯底在深鍋中咕嚕嚕冒著泡。
沈初棠看著服務生依次往鍋中添加食材,鮮紅肉片在沸湯中翻滾,最終變成微微泛白的熟透狀,再被撈出,裝進公盤裡。
她咬著一顆小西紅柿,用餘光暗暗觀察坐在對麵的人。
質地考究精良的西裝外套被他脫下,隨意搭在身旁空位的椅背上,戧駁領的西裝馬甲搭配白襯衫,肩背張力優越,黑色袖箍緊扣上臂,描摹出結實有力的肌群線條。
單手搭扶在桌麵,冷感利落的腕骨半探出襯衫袖口,虛扣桌沿。
脊背閒閒靠在椅背,整個人看起來慵懶中又透露著無處不在的矜貴感。
沈初棠完全沒想到,他會答應來吃火鍋。
徐祈清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道來自對麵的暗暗打量的目光。
他對於這個邀約實際上也沒抱希望。
做好被她拒絕的準備,也做好送她回家的準備,再不濟在那兒等她的司機前來將她接走,他再離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時忙著擺弄手機的人,聽聞他的邀約,抬頭看他一眼,化著漂亮眼妝的一雙大眼睛忽閃了兩下,將手機揣回了包中,回了聲:“好啊。”
接著,儀態從容地走到車邊,側身坐進了車裡。
雨絲在地麵小水窪中砸開暈影,他從意料之外的訝然中回神,笑了聲,繞過車尾,從另一側上了車。
車子駛離聽蕉弄時,他問她:“沈小姐有沒有什麼忌口?”
宴請禮儀上的必須流程,還是要問清楚的,雖然與他隔坐巨大餘隙的人,貌似看起來也不是那麼的期待。
但就在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想吃什麼時,他明白了她為什麼會答應的這麼爽快了。
“火鍋吧?”星空頂的小燈閃爍,坐在另一側的美目佳人偏頭看他,“徐先生能接受嗎?”
同樣,沈初棠也是抱著必會被拒絕的心思問的。
她的目光借著微暗的氛圍燈,細致觀察起了身邊男人的一身行頭。
出自意大利名師之手,做工與用料同樣精細講究的商務西裝,領口的溫莎結優雅飽滿,皮鞋鋥亮如明鏡,連袖口的兩粒小袖扣都是品牌百萬高奢私定,左手腕部還帶了一塊百達翡麗的男士商務手表。
誰會穿成這樣去吃火鍋呀?
確切的說,穿成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出現在這種很具“人間煙火”氣的餐飲場所。
其中典型代表就是沈初棠她自己本人。
她不喜歡被裹挾著湯底氣息的熱霧沾滿全身,上一次受姚笪琳蠱惑去打卡一家新開的涮肉,回去後她前前後後洗了三遍澡,厚厚塗了香氣濃鬱的身體乳才算了結。
她抬著小巧的下巴,等著對方拒絕,她好以說出:“看吧,我們兩家生活習性不合,強扭的瓜是不甜的,你趕緊回去和你父母說,主動去解除我們兩家的婚約。”的這番言論。
然而,坐在昏暗光影中的男人,長腿交疊,細細看了她幾秒,性感的雙唇輕輕開合,言簡意賅,卻又令她如遭雷劈地開口道:“能。”
她真的要鬨了!!
服務生結束侍餐,悄聲看一眼麵前兩位對麵而坐的極致神顏顧客。
雖說他們店裡沒少見帥哥美女,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穿著打扮過來用餐的。
思及此,她再瞄一眼神仙姐姐食指與脖子上戴著的紅寶石戒指與項鏈,差點掐住人中呼叫急救。
比她命都大啦!!
等服務生微微欠身行完禮離開,徐祈清抬眸看一眼對麵尚且支頤凝坐的人。
眼神停留在麵前熱霧蒸騰的鍋上,神思卻是四散了,抹著瑩潤唇蜜的嘴巴往一側微微撇出去,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看一眼桌邊箸枕上的公筷,抬手拿起來,夾了片公盤裡剛撈出的肉片,放進她的碗裡,“趁熱吃,待會兒涼了。”
沈初棠正在思考,事情發展到這份上,她還要作何反應應對才能完美解決時,眼前忽然遞來一雙筷子。
淺銅色的一次性筷頭夾著肉片,箸身微微分離,被握在一隻清臒修長的手中,因握筷的動作指節微微隆起,很具收斂的力量感。
這樣的一雙手,若是握筆批公文,必然也是賞心悅目的禁欲商務風。
腦中毫無征兆冒出來的這個很不合時宜的想法,讓沈初棠愣了一下,暗暗吐槽了句:莫名其妙呀你!
口中方才含而未咬的小番茄被咬爆,酸甜汁液在口腔中溢開來。
她揮散腦中的神思,拿起筷子,低聲道了句:“謝謝。”
既然還沒想到更好的解決方法,那還是先吃為敬好了。
將尚飄散熱氣的肉片夾起來放進嘴裡,濃湯裡滾煮過的肉片很入味,居然是意料之外的一口驚豔的程度。
徐祈清親眼見證沈初棠的表情由不得誌趣的懨懨然,倏然轉變為滿臉欣悅的驚喜。
但還是等不疾不徐地咀嚼完畢,再咽下後,才開口說道:“味道不錯哎!”
說實話,沈初棠還是蠻驚訝的。
來這兒的這幾天,先後吃的兩家餐館味道都還不錯。
她一直以為除了京兆那些五星級米其林餐廳的私房菜,再也沒有能讓她的味蕾感受到驚豔的菜係了。
然而,這家打邊爐實際上是徐子衍常愛來的,徐祈清本人並不會來這些店。
以混雜各類菜係為噱頭的新型餐飲,向來是年輕人所熱衷追捧的口味。
想起與沈家交換生辰庚帖時,老太太喜出望外地念過一嘴:“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麼巧的事兒,兩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甚至是同一時刻生的,好大的緣分呐!”
真是好大的緣分。
一個連夜逃婚,一個想儘一切辦法退婚。
想到這,他忽然覺得倍感頭痛。
這樁婚事成不了也好,一個咋咋呼呼,成天將“感覺至上,無邊自由”掛在嘴邊,一個——
他看向對麵一邊小口咬著肉片,一邊小心翼翼顧及著散在肩頭秀發的人,五官精致明麗,有種教人挪不開眼的漂亮。
目光稍作停頓,對著站在收銀台前的服務生招了招手。
服務生受意,快步走上來,“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
他禮貌性地微微點頭,開口道:“麻煩幫這位女士拿一枚夾子或者發圈。”
服務生看了沈初棠一眼,應了聲:“好的。”
沈初棠聞言怔了一下,抬頭看了徐祈清一眼。
他閒閒坐定,好似做了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服務生很快去而複返,在桌麵放下一枚裝在塑封袋中的黑色發圈。
沈初棠的神情在目光接觸到發圈時,意料之中的垮塌了下來,眉頭輕輕一擰,不滿又委屈:“這也太醜了吧!”
且不說她不常綁頭發,就算偶有妝造需要,也都是各類炸眼球的滿鑽限定款發飾。
這黑漆漆的是什麼呀!
嘟唇反抗道:“我不要。”
徐祈清看著她委屈到快要撅上天的嘴巴,頓了半晌,思索片刻,側身去拿他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翻過外側,將手巾袋中的那隻佩斯利花紋的真絲手巾拿了出來。
“這個可以嗎?”
看著遞過來的深藍色手巾,沈初棠神思微微一動,攏在發尾的指尖滯頓一下,隨後伸手坦然接過,淡道了聲:“謝了。”
深藍底色搭配蝶翅藍的花紋,繁複中有種溫雅的質感。
真絲麵料經由指腹體溫,轉遞到她手中時還留有溫熱,仿若穿透肌膚灼燙了她一下。
掩蓋過情緒中的這一絲異樣,她抬起手將頭發綁了起來。
黑順柔亮的發絲被束進手巾裡,顯得那熠熠的絲帛流光都黯淡了下來。
徐祈清的目光在女人繞了個簡單花結的手上停駐了下來。
不堪一握的瑩瑩細腕探出長裙的花苞袖口,明麗的鬆花黃襯得那截皮膚白到惹眼,腕部青紫的細小血管清晰可見。
某個瘋狂的想法如雨後春筍,破開腦際理智的韌土,萌芽開來。
他沉定片刻,眼眸緩緩轉動,往下看向她的臉。
“那天的提議,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沈初棠鮮少綁頭發,手法不太熟練,廢了番力氣才綁好,聞言腦子還沒回過神來,麵色疑惑:“什麼?”
對麵的男人如初見那晚,端正了坐姿,定定看向她,認真道:“我們結婚。”
沈初棠也如那晚一樣,愣住了。
過了許久,她終於理清了他為何忽然再次提出這個建議。
垂下眼睫,撿一顆果盤中的車厘子塞進嘴裡,不以為然道:“還是為了替徐子衍收拾爛攤子咯?”
那天回去之後她想了想,他之所以提出要和她結婚,一麵的確是為在公眾麵前全了兩家體麵,另一麵大概率就是在給自己的弟弟收拾爛攤子。
這事兒要是不能完美解決,再嚴重不過就是沈徐兩家各發公文,說是兒女婚事不影響兩家商交友好。
再淪為一段時間群眾茶餘飯後的談資,嘲了笑了,時間一久也就過了。
也影響不到兩家什麼根本上的商業利益。
但徐子衍要是被捉回來怕是沒好果子吃了。
讓兩個家族淪為笑談,他可是罪魁禍首。
想要消減長輩怒氣,最好的方法就是將這個婚約履行下去。
換一個人履行。
真是好無私奉獻的精神。
哥哥做到這份上也是挺難得的了。
徐祈清看著那輕顫著垂落下去的眼睫,像是沾濕了的蝶翅,輕盈中帶有不堪其負的羸弱。
他答:“不是。”
沈初棠戳弄著的指尖在桌麵無規則勾畫,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掀起眼簾看過去。
徐祈清看著她,繼續道:“這次是我個人的提議。”
半闔的眼簾緩緩睜大。
他……他自己要和她結婚?!
她微啟雙唇,看了他許久,想從他看來的眼神中找到一絲不嚴謹與想要逗弄她的戲謔。
但,統統都沒有。
在她啞然的間隙裡,徐祈清再次開口:“除去那日你提的要求,我還能保證不乾涉你任何的個人生活,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沈初棠也終於從訝然中回神,清了兩下嗓子。
“那我婚後直飛馬爾代夫度一年的假也可以嗎?”
“可以。”
“度完假我直接去周遊世界。”
“可以。”
“我丁克。”
氣氛停駐了兩秒,徐祈清稍作思量,“現階段還是永遠?”
他不是那種認為婚姻的目的即為生育的人,但不確定家中二老以及父母是否能同意。
隨後,不等沈初棠回答,再度道:“也不重要,你如果能說服令尊令堂以及徐家長輩,我沒有意見。”
沈初棠再次啞口無言,沉寂片刻後,幽幽道出王炸——
“那我要包養幾個小男星,總是看一張臉、用同一個男人,總會膩的。”
對麵的男人微微一怔,長達三秒的靜默後,給出了最終的判決詞:“這個不行。”
沈初棠當然知道不行,兩手交疊著托住一側頜線,眸光挑釁又惋惜,“那我怎麼知道你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呢?你知道的,夫妻之間也就這點兒事兒了呢。”
徐祈清看見了她眼中的那一抹小狡黠,勾唇輕笑,“沈小姐的意思是要試試嗎?”
沈初棠臉上無懈可擊地神態出現裂痕,兩秒後一如在咖啡廳的那晚,“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緋紅從脖頸蔓延至臉頰,“誰……誰要和你試啊!”
周邊餐桌的客人感知動靜,紛紛投來訝異的目光。
沈初棠臉頰燒灼感愈甚,拿過搭掛在椅背上的包,小聲嘀咕了句:“流氓。”轉身徑直離開了餐廳。
她就說吧,登徒子!斯文敗類!
全然忘了這個“流氓”話題,是她自己起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