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絲綿眼下的市價是二十文,拆衣裳彆人收兩三文,我不收錢。”
林秀水繼續翻看那件綿襖,要拆的地方不算多,後片全爛了,前身倒是可以保留,而且這襖子袖寬身短隻到腰間,按短襖來。
她便說:“短襖縫整衣為三十文,隻縫後片六文,但是李巡欄你說想襖子穿得不板結,不用搗衣,我這裡有個縫補法子,隻是耗時,得加錢十文。”
她解釋了絎縫,把絲綿夾在兩塊布裡,用線一條條交叉縫住,讓絲綿包在如菱格、方格、豎條等團案裡,便不會整塊板結和跑綿。
“總共三十六文,這件衣裳我要接手,從拆到縫到翻絲綿,得兩日工夫才能做好。”
林秀水把錢數一筆筆拆開來說,尤其她麵前是個討要商稅的巡欄,對錢最上心。
關於縫補衣物上的價錢,林秀水可不是亂說的。
她每日從彩衣巷到桑橋渡,走路得經過渡水橋,橋右是百工巷,那裡住著打鐵匠、紮熨鬥的、爐匠、燒磚燒瓦的,做腳夫運東西的,所以那一條街有最多補衣物的娘子、婆婆。衣價都是她一樣樣問來的,若是隻打補丁、隻縫破線才一兩文到五文,可要加上其他費時的,價錢才會多些。
李巡欄對這個價錢挺滿意,他一日工錢便有百文,雖說每次月錢領到手,在他兜裡熱不過半刻便被他媳婦收走,但他總有偷摸藏的。
“你隻管縫,跟原來差不多就成,”李巡欄怕鬨笑話,隻私底下同林秀水說,“你要是補不好,這件事被我夫人知曉,貓同我那就是有家不能回了。”
林秀水先收他十五文,她一枚枚數完才笑道:“不滿意我替你跟娘子賠罪去。”
李巡欄臨走前說:“那我可先謝你了,我得巡欄去了,你可千萬得上心,上七百二十點心啊。”
她真想說,她上千萬份心,指定不能叫貓有家不能回,最好能把作案喵帶來給摸摸,不,瞧瞧。
林秀水整理好襖子、絲綿兜和布料,看向站在旁邊的船布郎,以及他手裡拿著的蝶形絹布風箏,那上麵的圖案花裡胡哨,有七八種顏色。
這時候盛行的是紙鳶,又稱鷂子,在紙鳶上裝竹笛、哨子,能發出聲響的,才叫風箏,有紙、絹兩種形製,絹布的價錢比紙要貴一點。
而且林秀水伸手揉搓這風箏麵,是絹布裡的細絹,價錢要更貴。
她在看的時候,陳桂花拿自己衣裳比畫,興奮地同船布郎說:“保管不騙你,那麼大的洞,她補得跟沒燒過一樣,才三十文,你這個指定也是這個價。”
這件事已經成為陳桂花貧瘠的人生裡,一件可以拿出去同人炫耀的談資,每當她講起如何花三十文免去三貫的賠償,哪怕是厭煩她的人,也總忍不住聽她說話。
而現在,她又找到了另一個跟她相同的人,充滿了他鄉遇著同塊破洞的興奮。
“哎,桂花姨,”林秀水忙放下風箏,“打住啊,這跟你那衣裳可不一樣,要我按你那次補法,彆說三十文,得要五百文。”
“啊?”
“啊?”
船布郎跟陳桂花都發出了不可思議的驚歎。
林秀水真沒說笑,首先陳桂花那天拿來的衣裳,並不是細絹,而是比粗絹好一點的絹布。
如果說粗絹的孔眼是紗布上的孔眼,扯一扯就會出現,那麼細絹的孔眼便是針尖,她如果想不開,想換雙眼睛的話,她才會選擇織補。
另外衣裳同色的話,用原線補起來是不費勁的,但是,這風箏上顏色那麼多,破洞的地方,大大小小涉及六七種顏色,織補得要每種線都染相同的顏色,或是拿顏料塗。
她隻是想賺錢,不是真瘋了。
“得補繡,補繡你自己出布,要五十文,”林秀水報了個價,這價比市麵上的要低許多,她低頭看風箏,思索要用什麼顏色的布。
比起五百文來,五十文要好接受得多,但船布郎不大信她,狐疑道:“隻聽過繡補,什麼叫補繡?”
“繡補是在布上刺繡,那麼補繡,則有兩種,”林秀水用布做樣子,跟他粗粗解釋一番,“一種是堆綾,用綾子這種布剪了堆上去,你這個風箏要用到的是貼絹,拿絹布剪了圖案和樣式後再繡。”
實則講起來很費勁,補繡的前身在唐朝時分為堆綾和貼絹,到了以後才變為宮廷補繡,成為非遺。
林秀水記憶裡對補繡的過往模糊,她在夢裡無法得知之後具體的朝代,最清楚的是裁縫的種種手藝。
這話還是叫人費解,船布郎隻想花點小錢叫人補補,他看林秀水年紀這麼小,覺得她糊弄人。
他就稀罕那種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尤其是乾了二三十年,那種一看見臉就心裡踏實了。
“風箏我先不補了,晚些再說,晚些再說,”船布郎抄起風箏就打算走,他今早怕是瘋了,才信陳桂花這張嘴。
連那個巡欄他也覺得是林秀水請來騙人的。
林秀水不奇怪,心平氣和地說:“郎君要是還想補,鐘鼓聲到酉時邊上來這裡。”
船布郎頭也不回,大步走了,他不會回來的,要是回來他就是狗。
“嘿,你咋不留著他一點呢,這擺明了不信,”陳桂花著急,往前跑兩步,又往後小跑回來,捂著心口皺眉道,“五十文沒了!沒了!”
林秀水失笑,搞得這錢姓陳一樣。
而且怎麼就會沒了,她賭這人會回來。
陳桂花一邊惋惜,一邊指指自己,滿心期待地問:“秀姐兒,你看我能不能學這手藝,我給你當徒弟。”
“我覺得補衣這行當不適合你,”林秀水說得很認真,“這身板不去雙線行做鞋可惜了。”
“你怎麼知道,我真是做鞋的一把好手,誰紮的那線都沒有我紮的深,”陳桂花惋惜,隻可惜人家不要她,嫌她紮鞋跟殺豬一樣有勁。
“哎哎哎,你咋走了,回來我們再說說啊。”
林秀水從走變成跑,跑到家裡回去,放下東西鎖好門,惹不起她還躲不起嗎。
五更天起的床,折騰一早上才天剛亮,柴家夫婦送了一船柴來,王月蘭在後門用簍子接柴,柴大多是桑樹條,桑青鎮裡桑條最多,也有引火的鬆柴,其他柴少,臨安府到處缺柴缺得厲害。
林秀水舀了粥先墊墊肚子,又問柴娘子,“娘子,那幾件衣裳好不好穿,興哥兒還哭不哭了?”
她把那幾件寬衣裳改成隻到屁股下邊,這會兒還得換尿布,而且腿愛動的興哥兒不喜歡穿褲子。
改完衣裳,她還特意跑去柴家,教人家怎麼裹繈褓。
“好穿,再沒有這樣服帖的衣裳了,”柴娘子一說起這事,笑得合不攏嘴,“我自打生下他後,從不知他這麼好帶,旁邊幾家也不鬨著跟我說要上官衙了。”
林秀水也笑說:“可彆再用繩子綁腳了。”
“哪裡還敢,再也不這樣了。”
柴家夫婦送的這船柴很實誠,疊滿了灶屋,連門口都疊得滿滿當當。
王月蘭熱得洗了把臉,又疑問道:“你怎麼還不做活去?”
“等會兒就去,”林秀水把李巡欄給的絲綿兜拿出來,她放桌上說了原委才道,“姨母,我翻不好絲綿,我娘說你從前是翻絲綿的好手,這絲綿給姨母你翻,這二十文也給你。”
林秀水慣會說瞎話,她最會翻絲綿了,眼下可沒有棉花,禦寒隻靠絲綿,而絲綿是從那些不能再繅絲的蠶繭,如雙宮繭、烏頭繭、搭殼繭裡剝出來做的。
她連做清水絲綿要用的綿括也能自己做,翻絲綿年年翻,這會兒說翻不好,其實她就是想給姨母多攬個活,多賺些錢。
姨母不要她的錢,也不會過問她賺多少,自己買這屋典當借錢,窟窿一大堆,還想貼補她。
王月蘭聞言看手,從前在上林塘她做絲綿最好,後來接連守寡,到了桑青鎮進染肆後,這手都開裂毛糙,再也弄不了絲綿,會刮絲。
“我哪裡能翻,”王月蘭歎口氣“ 哎,你先把錢拿回去。”
林秀水才不拿,她要出門去油衣作,又從門後探出頭道:“手糙有什麼,等我今日拿到銀錢,買油缸來給姨母你使。”
油缸不是裝油的缸,而是盛放麵油的銀製圓口小罐。
“你彆買,你敢謔謔錢,我真要拿桑條打你,聽見了沒,”王月蘭追出來喊,“豬油也能用。”
“聽見了。”
林秀水又買不起油缸,她今日就算縫油衣袖賺三十文,隻能買得起油缸罐下頭的小勺。
她一到油衣作,先是被桐油味熏得揉揉眼角,再跟於六娘交談,昨日買的桐油好用,然後又問她閨女腳大不大,在手掌比對了一陣,她琢磨起虎頭鞋的配色。
然後又取剪子、針線、針夾和麻線,坐到成堆的衣片前,開始今日枯燥乏味且重複的活計。
這種袖子隻要對齊邊,除了腋下這邊要注意外,另外這件衣裳是開衩的,所以開衩的衣服兩邊都要縫專門的領抹。
她邊縫邊想,多此一舉,拋媚眼給瞎子看,還要她一點點縫兩道細線,怪不得比縫領抹價錢高。
以至於今日下工,許三娘子給她數三十文時,說笑道:“不如你來油衣作裡,跟著我做算了,日後還能給你調去官營作坊裡,錢數更多。”
林秀水極力克製自己想搖成撥浪鼓的頭,她立即婉拒了。
油衣作她的出路有限,而且枯燥,但是在成衣鋪裡,她日後能做春衫夏服,布料樣式多,紋樣也豐富,最主要她想在裁縫作裡尋個師傅。
她跟於六娘告辭,今日縫得手疼,屁股也疼,油衣作那椅子特彆硬,她走得很慢。
一路回到桑橋渡,林秀水沒回家,在等不遠處的鐘鼓敲響,站到橋頭邊上,心裡在賭,賭船布郎會回頭來找她補。
賭輸不虧,賭贏賺五十文。
結果還沒等鐘鼓響起,船布郎那花花綠綠的船從遠處行來,等那船停靠到岸,船布郎走出來,結果猛不丁看到林秀水,他立即低頭找腳,過一會兒才乾笑抬頭道:“小娘子”
“這,我這風箏還是得麻煩你啊,五十文是吧,我這會兒就付!”
林秀水有點小得意,兜兜轉轉這錢還是要進她的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