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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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色的布裡,紅色最傷眼。

林秀水熨得極慢,熨會兒便得放下熨鬥,盯著院子牆角的野草瞧,不然眼前紅刺刺的。

她熨白布圖快,從不坐下,熨起紅布來,要熨一半,坐一下喘口氣,滿腦子都想跑路。

最後隻窩窩囊囊地說:“真想這世上沒人成婚。”

“要不把這紅的染成綠的,那順眼多了。”

小春娥手握火鉗子搗鼓爐子,也不免歎氣,“那可不是,那宋娘子還嫌熨布的是火炭,不是石炭,吵著要換,真鬨心。”

火炭是木炭,石炭則為煤,在臨安又稱炭墼(ji),是用煤粉堆成煤磚,燒起來要火候足些,但價錢貴得很。

石炭在早前東京很盛行,光是汴河就有二十來個官營的石炭場,家家戶戶燒石炭,但到了臨安,燒木炭得多。

以至於宋娘子這個汴京人士,仍舊不習慣,張口閉口全是早年間的炭團店。

她是新郎那頭的監工,嘴巴閒不住,那薄嘴唇跟上下開合的剪子一般。

一日下來,她來了三回,叫林秀水和小春娥煩不勝煩,下了工後,小春娥罵了好幾句,轉頭又嘻嘻笑,“阿俏,要不跟我去撲買?最近那橋市西邊新蓋了個彩棚,有不少好東西,還有臨安來的花環釵朵,可是時興貨色。”

林秀水揉揉眼睛,又乾又澀,眨了幾下後才道:“你再瞧瞧呢,我看起來有那錢?”

刮大風的天裡,她穿件薄的綠襖子,梳著光溜的發髻,連花環也沒有,拿布包著頭和臉,像話本裡的蒙麵大俠。

大夥說她夜裡去打家劫舍,都認不出人來。

她落魄得很,拿不出錢來,況且撲買這玩意,有一次便有第二次。

這撲買又稱關撲,是博戲取樂,純賭運氣的,什麼都能撲買,時興鮮果、衣裳頭飾,花朵鳥獸等等,最常見的是用轉盤或是投擲六枚銅板博運氣,贏了便笑,輸了錢那是又哭又鬨。

臨安府不禁撲買,是以桑青鎮一年到頭,撲買攤子如桑樹上的桑葉一般多。

小春娥對撲買頗為癡迷,下了工回去路上都得撲兩把,什麼都撲,買花、鮮果不說,連醬醋也想靠撲買,時常輸,時常被罵,賠完月錢後才會收手。

林秀水玩不起關撲,就她這手氣,不賠個底朝天,都對不起她的五十七文家當。

不過從針鋪出來後,她的家底又跌至二十七文,實在是可憐。

三十文一枚針,林秀水彆在衣服上怕它掉了,放在荷包裡怕它跑了,恨不得捧在手心裡。

尤其當她路過餅店,門口的火爐裡烤著餅,夥計用油紙包餅的時候還不忘吆喝,“熟肉餅、糖餅,三文一個嘞…”

三十文可以買十個肉餅了,可惡的是,她隻有一根針。

她揣著這根針回到桑橋渡,剛下了橋,陳桂花還穿那件青綠白領抹褙子,自打從她這縫完後,每日起早出門都能看見這衣裳。

她壓根不懂陳桂花的心思,花了五文錢縫補的,當然得日日穿,把錢穿回本了再說。

“林家妹子,”陳桂花一見她,遠遠就遙遙揮手,左手揮完換右手,又連忙小跑幾步,匆匆迎過來,臉上帶了僵硬的笑。

林秀水覺得後背毛毛的,找她指定沒好事。

她想推脫,但見陳桂花眼角通紅,焦躁不安的神態,話到嘴旁又換成,“有什麼事?”

畢竟王月蘭和陳桂花也是口頭上多有爭執,大抵為的全是零碎瑣事,還沒到互相不往來的程度。

她接點陳桂花的活,她姨母巴不得。

“你,”陳桂花欲言又止,她嘴巴張合,到底沒把話說出口,“沒,沒啥事。”

林秀水覺得莫名其妙,“要是尋我補衣裳的,你先把衣裳拿出來瞧瞧,能不能補再說。”

陳桂花一聽這話,像是定了心神,半句不說直往屋裡奔去,又飛奔出來,嘴跟借來要還一樣快。

“你瞧,這種洞你能補不能補?要補得看不出來。”

“你要能補的話,一百文,”陳桂花盯著她神色瞧,又著急忙慌地加價,“三百文,三百五,四百,五百文,你看看,”

林秀水拎起衣服來,是件桃紅色的厚夾衣,她翻找破洞的地方,隻見衣裳後背處有塊燎焦了的洞,兩指寬。

這衣裳好在用的絹布,絹布更好精工織補,要是換成綢緞、真絲,那得用羊毛針這種極細的針才能補。

她手指探進破洞,裡麵還夾了層絲綿,也被火燎過了,倒是沒燒過麵。

陳桂花急的包髻也散了,全然六神無主。她在香水行裡做活,營生算不上體麵,她在裡頭給人修甲、刮臉、揩背、搓澡,早上過去還兼帶燒水、洗衣、抹地,一日賺六十文。

今日她沒睡好,香水行的活又多,叫她加了二十次浴湯,給人烘烤衣裳時,竟犯了迷糊,衣裳挨到爐邊,讓炭火燎燒了個洞。

那娘子叫她要不賠三貫,要不就還件原樣的來,不然拉她報官去。

香水行的行老給她說情,緩一日尋尋辦法。

陳桂花的家底還押在質庫,哪來的三貫銀錢能賠。

問了一路的補衣婦,全說能補,但瞧得很顯眼,繡娘則說繡些花上去,裁縫匠則要原布,將整片後背布料拆下來,裡頭絲綿翻一翻,再裁了原樣的拚回去。

可這布是蘇州來的,桑青鎮沒有這種桃紅的顏色。

就沒個陳桂花想要的法子,隻好破罐子破摔,寄托於林秀水身上。

“不要慌,這隻是小事,”林秀水語調很和緩,“隻要拆下原線,縫補回去就行。”

她也沒見錢眼開,一口氣要五百文,而是本著良心說:“這得織補半個時辰,給我三十文吧。”

陳桂花一直吊著口氣,一聽這話,手打起擺子來,說話也哆嗦,追問她是不是真的。

林秀水不說大話,她進屋搬了桌凳出來,拿了繡繃、剪子,在外頭尋了個光線最好的地方。

織補是很費眼的活,尤其是精工織補,得完全還原織紋,手要穩,眼要準。

她給夾衣後背那布拆下來,取了邊角衣縫的原線,又將裡頭燒毀的絲綿扯下,重新翻一遍。

繼而給布上了繡棚,將破洞邊緣的布箍住,等布緊繃繃的,又拿起剪子,剪下燒焦的布圈。

幸而換了針,這針頭細一點,用來織補沒問題。她穿針縫線,她先橫著下針,在破洞一指旁處,而後針開始一上一下引線,行雲流水,針在細小的孔眼裡跑上跑下。

橫的紅線細細密密蓋住了洞,那線又變成豎的,如同織布,針在線裡遊動,再一轉眼,原先還明晃晃的大洞,竟是一點也看不出。

林秀水剪掉了橫出來的線頭,重新將布縫回去,又細細摸一遍,再把衣裳拿給陳桂花,“瞧瞧。”

陳桂花都看入神了,一聽這話方才驚醒,拿過來上瞧下瞧,左瞧右瞧,對著光瞧,還想沾了口水撚,全然瞧不出破洞的痕跡。

她一時大喜,拍著大腿又跳又笑,“神了,真神了。”

說完就捧著衣裳哧溜一下往橋頭跑了。

“哎,”林秀水剛起身喊她,再瞧隻見片衣角,她嘟囔了句,“著什麼急,倒是把銀錢先給我去啊。”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阿俏,”

林秀水忽聽得有人喊她,茫然四顧,大聲應道:“哪啊?”

“在埠頭這,下來跟我搬布”

王月蘭的聲音忽高忽低地傳來。

林秀水這才從石階跑下去,踩在船上,見王月蘭彎腰拉一卷油布,忙搭了把手。

“這全是叫你裁油布手套的,”王月蘭捶了捶腰,指著油布說,“按每人兩雙油布手套,二十個人的份,剩下的布算是抵了工費。”

“尺幅不小,”林秀水扯開油布,大致估摸了下,“能剩些布料。”

王月蘭先出了船後道:“你當她們怎麼想的,怕你在尺料上偷布,不給好好縫,先拿布堵了我的嘴。”

“拿了布尺一寸寸量過的,這你頂多裁了做件小衣,再加點旁的零散東西,丁點都不多,虧大了,哼,早知道不接這活了。”

原是如此,難怪王月蘭板著臉,耷拉眉頭,沒半點高興的勁。

可林秀水卻笑道:“這有什麼,左右也是活,弄的緊湊點,做件大點的油衣都使得。”

隻王月蘭越想越惱,要不是同染肆的人有交情,不好扯破麵子,定要把布扔在她們身上。

可她惱歸惱,從不對著林秀水發。

“魚市那有鮮鯽魚賣,我記得你往前愛吃這魚,又買了些豆腐,燉給你吃。”

她又哼一聲,“吃了隻管睡去,這活壓一壓,晚些再做。”

林秀水習慣於王月蘭的脾性,順著她道:“怪我,早知就要錢了,八十文買塊布頭還能圍腰上。”

王月蘭斜眼看她,“拿話堵我呢。”

“姨母你氣惱這做什麼,便宜都占了呀,”林秀水笑嘻嘻挽王月蘭手,“我今日還賺了桂花姨三十文呢。”

“錢給你了沒?”

林秀水笑容僵住,忘了這茬了。

王月蘭掐腰作勢,要尋人要錢,奈何沒人在。

等燉個魚湯的工夫,門外響起小荷的喊聲:“桂花姨”

“小荷呐,玩推棗磨呐,”陳桂花夾著嗓子說。

“她這是扯了哪根筋,什麼東西上身了不成,”王月蘭寒毛直豎,原先陳桂花跟她吵架,那嗓門整條河灣都聽得見。

陳桂花照舊沒好臉色給王月蘭,隻一見林秀水,臉上提起笑,手裡拎著豬肉跑過來,“秀姐兒,肉行裡的雙條骨,還有這糟豬頭肉給你吃。”

她另拿了用布包的銅板,“你數數,說的三十個錢。”

王月蘭轉頭問林秀水,“你救她命了?”

“你放屁,”陳桂花呸道,“我命值錢得很,起碼得送一頭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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