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月色極美。
然而,小幼崽心情很不美。
任誰站牆頭,距離不超五米,但被人用箭指著,也美好不起來。
這麼短的距離,饒是大傻也沒法完全避讓開。
小崽兒胳膊圈著大傻脖子,幽幽的瞥他一眼。
大傻爹,咱們說好的不驚動任何人呢?
大傻翡翠綠的豎瞳,在對上牆下的青年時,一瞬間淩厲。
不過,扭頭看向小幼崽,又傻乎乎的軟和下來。
牆根下的青年,一身黑色的窄袖長衫,坐在木質的輪椅上,僅靠雙臂的力量,就將一把大弓拉成了緊繃的滿月弧度。
他眯了眯眼,視線掠過異發異瞳的大傻,落在他背上的小幼崽身上。
小幼崽似乎被寒光閃爍的箭矢嚇到了,怯怯的往大傻背後藏了藏,隻露出一雙黑亮濕漉的大眼睛。
白歲安對上那雙眼睛,扣弓弦的指尖一頓。
夜色下,那眼睛如此熟悉……
白歲安一陣恍惚,回過神來他鬆了弓弦,撤下箭矢。
荼茶就見青年笑的更溫和了:“要下來喝盞茶嗎?”
他看了眼夜空弦月:“今晚夜色不錯。”
連聲音也溫和了。
大傻豎瞳閃爍,一身肌肉緊繃,半點沒放鬆警惕。
小崽兒又瞥了眼大弓,湊到大傻爹耳邊,奶唧唧的吐出一個字:“跑。”
大傻二話不說,彎腰就往後跳。
同時,他還順勢在牆頭掰了塊拳頭大的泥巴,咻的砸白歲安頭上。
大傻:“嚇寶寶,揍你!”
他狠狠放話,一眨眼帶著小幼崽就跑沒影了。
白歲安:“……”
小幼崽嚇跑了,頭上還被砸出大包。
身邊的小廝躥出去,想也不想就要去追。
白歲安揉著腦袋:“彆追彆追。”
他自是認出了小幼崽,可卻不知那異色發瞳人的身份。
追的狠了,隻怕小幼崽就不來了。
“先回房,”腫包疼得慌,白歲安感覺腦袋嗡嗡的,“傳下去,讓巡守的護衛鬆一鬆。”
小廝不明所以:“二公子,這是為什麼?”
白歲安臉上浮起笑意:“那是小妹的孩子,她找回家來了。”
剛才,他沒看清小幼崽的臉,但那雙眼睛不會認錯的。
像小狗一樣濕漉漉的圓眼睛,還有眉眼間不自覺流露出來的神態,都和阿雪很像。
白歲安摸了摸跳動過快的心臟:“青竹,你剛看清她的長相了嗎?”
小廝搖頭:“小的沒看清,她都躲那銀發人身後。”
“沒關係,”白歲安像是在安慰自己,“她能溜出宮一次,就有第二次。”
他撫摸著腿上的大弓,隻是不知小幼崽會不會被嚇到就不來了?
這樣想著,他就有些嫌棄大弓了。
若不拉弓指著那孩子,約莫這會都抱上崽了。
這話間,院中傳來三聲咕咕鳥叫。
白歲安雙手推著輪椅圓輪一轉,停靠在窗邊。
他輕輕推開一點木窗,就看到顯眼的銀發人,背著小幼崽從另一個方向又摸進來。
一大一小狗狗祟祟,還專門避開他的院子,往白家老兩口的正院去。
白歲安笑了。
他招手:“青竹,背我過去看看,銀發人身手極好,你離遠點彆被發現了。”
摸到正院的小幼崽和大傻,兩隻湊到有燭光的窗前。
小幼崽太矮了,根本看不見裡麵,急的她不斷拽大傻袖子。
大傻手一拎,將幼崽放後肩背上,讓她騎大馬。
小幼崽貼到窗前,透過窗縫往裡瞅。
房間裡,傳來劈裡啪啦撥打算盤的聲音,以及低低的說話聲。
兩位頭發全白的老人坐在圓桌邊,背對著小幼崽。
“阿雪,阿雪回來了……”忽的,應當是小崽外祖母的老嫗說了句,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外祖父拉住她:“你又忘了麼?阿雪進宮不在了,老伴兒來數數銀子, 咱們湊個整托綰安給阿雪的孩子送去。”
外祖母呆呆的坐下,片刻後傳出一二三數數的聲音。
外祖父嘀咕:“可不能叫老大知道了,聽說那孩子陛下接去了,也不知道過的怎麼樣?”
數數的聲音停在了“九”,外祖母突然站起來走了幾步。
小幼崽就聽到她說:“阿雪呢?她立春那日要去騎馬,我要給她製套胡服。”
荼茶察覺到了不對。
這不像是正常人會說的話,反而像是……
歎息聲傳來,外祖父站起身,哄著老婦人往內室走。
他苦笑著說:“老伴兒你把我忘了,把老大老二也忘了,怎麼就單單記得阿雪?”
早不在了的人,還總記著乾什麼呢?
阿爾茨海默症!
荼茶怔忡,她看到圓桌上擺著的算盤,還有一小堆零零散散的碎銀子。
她許久沒說話,連小呆毛都耷下來了。
大傻舉起小幼崽晃了晃:“寶寶?”
荼茶滑下來,抱住大傻脖子,小腦袋擱他肩膀上。
“回了。”她聲音很低的說。
大傻不太懂,隻敏銳察覺小幼崽不太高興。
他三兩下翻出將軍府院牆,很快就消失在濃重夜色裡。
片刻後,小廝青竹背著白歲安走出來。
白歲安看著小幼崽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燭火熄滅的正院,青年神色莫名。
不多時,他回到房間裡。
“最近,蘭陵蕭氏和皇族爭鬥的厲害,聽聞蕭氏出身的賢貴妃企圖給永安公主下禁藥。”
白歲安臉上浮現冷意:“蕭致遠這老匹夫,還敢拿阿雪的孩子作筏子。”
啪。
燭火爆了個燈花,明滅不定的光影落在青年臉上,交織出一片陰沉的戾氣。
“來人,”白歲安輕喊一聲,“通知下去,將那些迂腐的底層讀書人煽動起來,讓架在蕭氏身下的這把火燒的更旺一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道娉婷的妙曼身影走出屏風。
那人懷抱琵琶,蓮步輕移,端的是清豔絕色。
她抬起頭來,臉上戴著細細金鏈子串成的麵簾,麵簾微微晃動,將她姿色更襯的更惑人了。
不是彆人,正是小幼崽在花樓見過的,最擅琵琶的人級花魁!
花魁眸光閃爍:“主人,隻是煽動嗎?需不需要見血?”
白歲安單手撐頭,邪氣的笑了下:“見血做甚?那些讀書人日後都是我家小崽的根基。”
小幼崽和歸一大儒搞的教學試點,還有什麼教學基金的事, 他都一清二楚。
不僅如此,他還悄摸給那基金投了金子讚助的。
青年的真性情浮上眉眼:“今晚嚇到她了,加把火讓蕭氏死快點,就當是給小崽賠罪。”
褪去溫和的外衣,他眼底的陰鷙和狠戾,再不加掩飾。
花魁又問:“主人,還要繼續往內皇宮安插釘子嗎?目前隻在外皇宮有人,內皇宮一直無法滲入。”
白歲安似想起什麼,擺手說:“暫時不用。”
人級花魁退下了,她依稀聽到青年低聲呢喃。
“大哥,你自詡光明磊落忠義不二,可要給阿雪報仇,還得是我這個陰毒下作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