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靜。
皇帝逆光站在桌尾,臉上覆蓋陰影,看不清表情。
燕姑姑輕扯荼茶,生怕她惹皇帝不快。
然,小幼崽會錯意,軟手軟腳的從椅子上爬下來。
她悄悄擦了擦嘴,乖乖的站到燕姑姑身邊。
這下竟是連話也不敢多說了。
皇帝走過來,伸手將崽拎回圈椅裡,將那碗沒喝完的牛乳往她麵前推了推。
他麵色冷然:“先喝完。”
小幼崽烏黑的大眼睛瞅他一眼,抿一小口牛乳,再瞅一眼再抿一口。
皇帝:“我是你父親,你該喊我父皇,陛下是他們喊的。”
小幼崽哦了一聲,扒拉著小碗:“可是,我以前住在冷宮,父親不是該和自己孩子住一起嗎?”
她打了個小奶嗝:“陛下才不和皇子皇女住一塊。”
這話說的福安倒抽冷氣,趕緊去看皇帝表情。
哪知,皇帝垂眸,拿了帕子給幼崽擦嘴。
荼茶順勢仰頭噘小嘴,方便好擦。
一模長相的父女兩人,渾然沒發現,一個擦嘴一個噘嘴的動作,竟是默契又熟悉。
皇帝將帕子丟給宮女:“以後你住朕這裡。”
荼茶沒吭聲,她看見小碗裡還有牛乳沒喝乾淨,埋頭就伸舌頭舔小碗。
皇帝皺眉:“你做什麼?”
幼崽抬起頭來,小鼻尖上沾了奶漬。
她眨巴濕漉漉的大眼睛,理所當然的說:“我過年過生日才有牛乳喝,要舔乾淨不能浪費。”
說完,她還倒扣小碗看了看,臉上流露出不舍的饞樣。
她吸吸小鼻子:“茶茶要明年才能喝到了……”
福安受不了,大喊道:“來人,給小主上杏仁牛乳,先來十大碗!”
今天他就讓小主喝到飽!
小幼崽眼睛一亮,歡喜的看著福安,親親熱熱的喊著“好公公真好”。
皇帝閉眼,心口傳來一股悶澀感。
陌生又清晰,難以忽視。
就像是盛夏暴雨天,空氣悶熱潮濕的令人難受。
然而,當皇帝再次睜眼,那股情緒已經沒了。
他平靜的說:“不必等明年,以後每日早晚都喝。”
他拿走小碗,召來禦醫院院正,趁她現在醒著,再診診脈。
院正還是那番說辭,荼茶的五臟六腑每天都在衰竭,以後清醒的時候會越來越少。
最多半年,就會衰竭到再也醒不過來。
皇帝鳳眸漸深:“中毒的可能性有多大?可有解法?”
院正躬身:“微臣無能,翻閱了全院典籍,也沒找到解法。”
荼茶安靜聽著,沒想到皇帝以為她是中毒。
院正問小幼崽:“那日小主在九重台,可吃過什麼碰過什麼?”
荼茶睫毛顫了顫,好一會才說:“國師喂我喝過一盞茶……”
絕對真話!
院正振奮:“陛下,這杯茶很可疑。”
皇帝:“去查,朕讓慎刑司配合你。”
院正應喏,立刻跟著人下去了。
幼崽打了個嗬欠,小腦袋一歪,栽到皇帝臂彎裡,說昏就昏。
皇帝一動不動,一刻鐘後確認荼茶不會再醒了,他才把人塞進龍床。
小幼崽呼吸微弱,眼睛緊緊閉著,睫毛濃密長卷,像把小扇子。
麵頰的嬰兒肥消減了,小鼻子上還粘著奶漬。
皇帝撚起袖子,輕輕擦了擦。
福安小聲提醒:“陛下,您該去批奏書了。”
皇帝應聲:“讓人仔細看顧著,若是鬨了醒了就來喚朕。”
畢竟,這崽隻有他才哄得住。
福安留了幾個機靈的宮女和小太監,交給燕姑姑和原崇使喚。
務必確保,荼茶跟前隨時都有人。
戌時中,皇帝批完奏書回來。
荼茶沒有醒過,他便抱著崽去泡藥泉。
皇帝背靠青石,幼崽坐臂彎裡,小腦袋擱他懷裡,剛好露出水麵。
藥泉熱氣蒸騰,加了很多對身體好的藥材。
水溫很舒服,幾日都沒休息好的皇帝,閉眼養神睡了過去。
一刻鐘後,銀發綠瞳的大傻出現。
他一睜眼就看到懷裡的幼崽,高興的豎瞳都擴張的變圓了些。
“寶寶不睡,”他卡著荼茶腋下,舉高搖晃,“寶寶醒醒。”
係統監測到大傻,趕緊開啟“拖延症”。
【拖延症,剩餘時長10:17:25……】
荼茶眼睛還沒睜開,就伸胳膊去圈大傻:“大傻爹,茶茶想你了。”
小幼崽比往常黏糊,腦袋在大傻肩上拱來拱去。
她隻當是大傻抱她來泡藥泉的,半點也沒多想。
大傻很受用幼崽的親熱,他拿高挺的鼻子碰了碰她的小臉。
他望著幼崽時,翡翠綠的豎瞳,亮燦驚人,也漂亮的驚人。
【人物:大傻】
【好感度:68】
距離七十好感度,隻剩兩點了!
荼茶抓著大傻拇指:“爹,你明天再來找茶茶好不好?”
她眼神濕漉漉,像戀父的小狗崽。
“茶茶生病啦,”她軟嘰嘰的說,“這幾天超想大爹的。”
大傻將幼崽舉起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哪裡病?”
他竟是會主動發問了!
荼茶感覺大傻爹的神智,好像有點清醒的樣子。
她問係統,係統扒拉著大傻的情緒圖譜,一臉姨母笑。
係統:“寶寶啊,你快看大傻爹的圖譜。”
“天哪,大傻爹簡直就是情感充沛的大金毛!”
“他對你永遠熱情、永遠開心、永遠都隻圍著你轉,你就是他的全部。”
“嗚嗚嗚,”係統感動到咬手帕,“寶寶,大傻爹超喜歡你的!”
荼茶懵懵的看著大傻的情緒圖譜,線條一路飆高,一直保持在最高的正向。
係統感慨:“寶寶,你這爹撿的真好,和皇帝就是兩個極端。”
當爹,還得大傻這樣的!
荼茶有點發飄,溫泉像是泡進了心臟,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暖暖的。
上輩子,她無父無母,跌跌撞撞的長大。
這輩子,有爹等於沒有,她本沒指望會有人來愛她。
但是,她撿到了大傻。
荼茶心裡發軟得厲害,眼睛被藥泉熏的有點發澀。
小幼崽拱進青年懷裡,伸出小胳膊用力抱住他。
她揉揉眼睛說:“大爹,國師欺負寶寶……”
他弄沒了她出生時的龍玉……
大傻豎瞳閃過戾氣:“殺了他。”
說著,他嘩啦起身就要去殺人。
荼茶連忙拉住:“大爹現在不殺,我們讓彆人殺他。”
比如,皇帝。
她的大傻爹手還是乾淨得好。
再者,大傻要在宮裡隨便殺人,皇帝怕是不能容他。
小幼崽勸住大傻,眼看拖延症時間不多了,叮囑他明晚再來,便放心昏過去。
大傻確定小幼崽不會醒了,濕噠噠的爬出藥泉,抱著濕噠噠的幼崽去找福安。
剛躺下的福安:“……”
造孽哦!
當晚後半夜,有人聽到九重台傳來淒厲慘叫。
有人還看見,渾身濕透的銀發水鬼和國師,打的好不激烈。
第二日,大清早。
眾人就看見,國師一身破爛衣裳,被人綁成隻大王八,吊在九重台大門口。
那模樣,要多淒慘就有多淒慘。
一時間,銀發水鬼的流言,在宮中甚囂塵上。
更甚者,長春宮德貴妃攜八公主,狀告到紫宸殿。
德貴妃摟著八公主,哭的心都要碎了。
“陛下,”她揩著眼尾,“那銀發水鬼上回闖進羲兒寢宮,嚇的羲兒魂都沒了。”
“如此惡劣之徒,臣妾懇請陛下,務必將其繩之於法。”
銀發水鬼·皇帝:“……”
知情的福安:“……”
八公主怯怯的:“父皇,羲兒害怕。”
德貴妃跪下:“陛下,羲兒至今夜夜不敢入睡,就怕那銀發水鬼出來傷人。”
“後宮妃嬪眾多,現在一到晚上人人自危。”
皇帝批閱奏書的筆未停,殿中隻聞德貴妃的啜泣聲。
轟隆!
突然,驚雷炸響。
皇帝頓筆,看向殿外的天際,陰色沉沉。
春夏之交,多雷雨。
他不喜歡打雷。
皇帝淡淡說了句:“朕會加強後宮巡守,也會讓慎刑司去查。”
得了這話,德貴妃適才帶著八公主走了。
走遠了,德貴妃回頭看紫宸殿。
皇帝將冷宮那野種接到紫宸殿,並親自照料的事,整個後宮都傳遍了。
德貴妃捏緊了帕子,恨得厲害。
不過,眨眼她又笑起來。
銀發水鬼來得正正好!
一連三天,荼茶晚上醒來,都沒再見到大傻。
倒是皇帝,在立夏的雷雨夜,反常的離開寢宮。
荼茶當時醒著,疑惑的望著他。
大晚上的,皇帝穿上輕便的窄袖玄色長袍,一副要外出的架勢。
他拍了拍幼崽小腦殼:“朕這幾日會很忙,今晚上你好生睡。”
想了想,他又說:“若是又做噩夢,你可以找福安,朕把福安留給你。”
邊上的福安欲言又止。
荼茶什麼都沒問,隻哦了一聲。
皇帝走了她也不鬨,這讓準備好各種哄崽小玩意兒的福安,頓時怨念了。
陛下不在,小幼崽竟乖得不行。
那晚上驚雷悶炸,雨一直下到隔日仍不見停。
荼茶昏睡了再醒,已經是傍晚了。
雨還是很大,她也沒見到回來的皇帝。
小幼崽躺久了,搬了小杌子坐到殿門口看雨。
她掰著手指頭一算,大傻爹居然四五天沒來了!
荼茶忍不住擔心,大傻爹是不是出事了?
突然,她餘光瞥見一抹銀色。
當時,天色將將發暗,那抹銀色就在紫宸殿的隔壁殿宇下,非常顯眼。
荼茶驚喜起身:“大傻爹!”
她沿著屋簷,拔腿就往那邊跑。
宮女愣了下,反應過來趕緊追了上去。
屋簷淋不到雨,可濺起來的水珠,還是潤濕了荼茶的裙擺。
她沒在意,滿臉的開心。
她還跟係統嚎:“哇哇哇,我爹來找我了,統統你爹爹呢?”
沒爹的統子:“……”
荼茶真的很開心:“統統,你不說話是你沒爹爹嗎?”
她已經跑近了,小臉微微發白。
“大傻爹,”她扯對方的袖子,“你轉過來,怎麼這麼久才……”
話還沒說完,係統發出尖銳提示音。
【成長任務“刺殺”激活,寶寶快跑!】
身體的反應快過腦子,荼茶想也不想,拔腿就往回跑。
然而,一雙大手罩下來,輕鬆捉住了幼崽。
荼茶看到,追來的宮女恐懼尖叫:“啊啊!銀發水鬼!”
下一秒,宮女嚇暈倒地。
荼茶回頭,她看到銀發的陌生臉。
不是大傻爹!
那人抓著荼茶,一把掐住她脖子,將幼崽提拎到半空中。
荼茶呼吸困難,小腿亂晃。
“統!”她拍打脖子上的大手,“存在感使用!”
【指定對象:大傻爹】
生死時刻,荼茶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人是——大傻!
時間變的漫長,荼茶呼吸漸弱,雨水打在臉上,模糊了她的視野。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一秒,許是半分鐘……
絕望浮上心頭,她沒力氣也發不出聲音。
大傻爹……爹……
爹爹救我!
咻!
雪色劍光,刺破雨簾,挾裹尖嘯聲,狠狠的洞穿那人臂膀。
“啊!”那人痛呼鬆手。
荼茶落地。
然,一雙大手及時接住了她。
視野清了清,荼茶看到璀璨如月華的銀發,以及翠如湖泊的綠豎瞳。
大傻爹!
她紅了眼睛。
大傻一腳踹翻那人,瞳孔收縮成豎線,仿佛被激怒的掠食者,極具攻擊性。
那人拔出劍,抬手就砍來。
轟隆!
驚雷滾滾。
大傻身體一僵,竟是沒躲開,長劍刺進他肩膀。
荼茶驚懼:“大傻爹!”
這一聲喊,讓大傻反應過來。
他空手抓住劍刃,一把奪過長劍,手腕翻轉間,長劍反手一橫撩。
噗嗤。
那人差點被攔腰斬斷。
鮮血噴出來,在雨水裡四溢浸流。
轟隆隆!
又一聲驚雷,伴隨駭人的紫電。
哐當,長劍脫手落地。
大傻呆呆看著天際,荼茶感覺到他在顫抖。
“大爹!”荼茶倍覺不妙,“大爹,我們快跑!”
轟隆轟隆轟隆!
更響的雷聲,就炸在頭頂。
大傻綠瞳驟然緊縮又擴張,驀地他雙手抱頭,痛苦的慘叫起來。
荼茶摔到地上,隔著雨簾,她看到那人竟還沒死。
他滿口鮮血,但盯著她在笑,宛如鎖定獵物的毒蛇。
荼茶回頭看大傻,驚雷之下,他痛苦到不斷拿拳頭捶腦袋。
她抿了抿小嘴,眼圈有些發紅。
她清楚的知道,她要立刻殺了這個人!
她不能乾等侍衛來,她和大傻爹的安全,不能指望旁人。
小幼崽撿起了長劍。
她太小了,拖著長劍一步步走近那人。
那人嗓音嘶啞:“你不會殺人。”
出奇的,荼茶不緊張:“我不會,但我敢。”
她雙手握劍,吃力的舉起來,劍身不斷顫抖,但卻堅定的往前刺。
她以為,她對殺人有難跨的坎。
她以為,她會下不手。
可在此刻,她很冷靜。
她隻是有點難過。
這一劍下去,她執拗保留的“現代痕跡”就更淡了。
“富強、民主、文明……”她不知道為什麼,但一開口這幾個詞語就自發吐露出來。
她的來處啊,她的過去啊,遙遠的快看不清了……
長劍越來越近。
荼茶沒注意到,那人視線挪到她身後,臉上逐漸浮起驚恐。
轟轟隆。
天雷挾裹閃電,照亮整個天幕。
一隻有力的大手從背後伸出來,握住了小幼崽拿劍的手,並奪了劍。
另一隻手,從頭頂罩下來,輕輕蒙住了她的眼睛。
視線遮蔽的刹那,荼茶隱約看到一縷銀黑交織的長發。
下一刻,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彆怕。”
唰!
劍光匹練,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