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沉,金色的餘暉灑落在渾河之上,宛如鋪開了一道流動的火焰長河。
賈玌一行人登上輝山高處,放眼望去,整個沈陽城儘收眼底。
遠處烽火台已成殘垣,荒原之上野草瘋長,卻仍有幾處新冒出的炊煙嫋嫋升起,顯出一絲生氣。
“都督!您看——”史霖興奮地策馬上前,指著遠方河道蜿蜒處,“那就是渾河上遊!據說那裡的水極清,常有魚躍水麵!”
賈玌笑著點點頭:“你倒是熟悉。”
“自然!”史霖眼睛發亮,驕傲道,“咱們軍中斥候早把這方圓數百裡摸透了!”
熊文龍在一旁哈哈大笑,拍了拍史霖的肩膀:
“臭小子,平日訓練不見你這麼積極,看風景倒是眼睛尖!”
眾將哄笑,史霖也不惱,反而嘿嘿一笑,乾脆翻身下馬,幾步跑到賈玌身邊,仰頭問道:
“都督,咱們打贏了,是不是很快就要回京城了?”
這話一出,其餘幾人也都望了過來。
畢竟,北伐結束,大軍理應班師回朝,論功行賞。
賈玌目光深遠,望著天邊雲霞,淡淡道:“快了。”
他頓了頓,回頭對史霖笑道:“怎麼?這才多久就想念京城了?”
史霖撓了撓頭,略顯靦腆:“也不算隻是覺得在京城時,您威風多了!”
“哦?”賈玌挑眉,“我在你們眼裡,什麼時候不威風了?”
史霖連忙擺手:“沒沒沒!將軍在遼東也威風!但不一樣——”
他想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詞,隻能比劃了一下,“就是在京城的時候,那些文官見了您都得彎腰;在遼東嘛那些敗軍之將見了您,腿都在抖!”
賈玌失笑:“你這馬屁拍得倒是一套一套的。”
熊文龍咧嘴:“這小子眼裡,恐怕都督跺跺腳,整個遼東都要震三震!”
眾將再次哄笑,史霖也不害臊,反而理所當然地點頭:“難道不是?”
賈玌失笑搖頭,沒再理會他的胡說八道,目光重新投向遠方。
夜色漸濃,渾河之上的金色餘暉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青藍色。
河水流淌不息,仿佛衝刷著過去的血與火。
熊文龍忽然歎道:“說來也怪,在這鬼地方砍了幾個月的人,今日再看竟覺得挺美。”
毛誌遠微微一笑:“因為仗打贏了!”
是啊,打贏了。
敗軍之將的屍體早被清理乾淨,但大地仍記得鮮血浸透土壤的觸感。
此刻風吹過,草葉沙沙作響,竟顯出幾分寧靜。
賈玌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往後幾十年,這裡不會再起戰事了。”
這句話很輕,卻仿佛帶著某種許諾似的。
眾人一時沉默,唯有風聲穿過山間,呼嘯而去。
半晌,林宇忽然開口:“都督,您說將來咱們大慶的疆域,會不會比現在更大?”
賈玌側目看他,嘴角微揚:“怎麼?你還嫌不夠?”
林宇撓撓頭:“倒不是隻是我在想,既然咱們能把建州滅掉,那更遠的東邊、北邊甚至是西邊呢?”
這話一落,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賈玌。
年輕的都督站在山巔,衣袍獵獵,背影挺拔如山嶽。
他目光深邃,望向遠方更廣闊的天空,輕聲道:
“那就要看他們老不老實!”
夕陽西下,餘暉將賈玌的身影拉得修長。
他右手按著腰間寶劍,緩緩轉身麵向眾人。
"不老實"他嘴角噙著一絲令人心悸的笑意,"就看他們的脖子夠不夠硬。"
秋風忽起,吹得賈玌的袍角獵獵作響。
史霖第一個反應過來,興奮地手舞足蹈:"都督的意思是——"
"噓!"熊文龍一把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道:"你小子想害死我們?這種話能隨便說嗎?"
毛誌遠卻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遼東以北,還有廣袤的奴兒乾都司;西邊是蒙古諸部;東邊跨過大海"
賈玌手指往東一劃,順著毛誌遠的話說道:
"東海那邊有個島國,連年進犯朝鮮"
他說著忽然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向毛誌遠:
"毛將軍,你要鎮守遼東,最該小心的就是海上來敵。"
毛誌遠神色一凜,立即抱拳: "末將明白!定會訓練水師,打造戰船!"
林宇忍不住插嘴: "都督,您方才說的島國,可是倭寇的老巢?"
賈玌眼中寒光一閃: "正是。"
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卻讓周圍空氣仿佛驟然降溫。
乾誰都可以手下留情,唯獨——它,不可以!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似乎並未將賈玌口中所說的倭寇放在眼中,氣氛輕鬆不少。
賈玌負手望向遠方逐漸西沉的落日,嘴角含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既然諸位難得有閒情逸致,不如靜下心來好好看看這渾河落日。此等壯闊之景,在京城可不多見!"
熊文龍會意,立刻拍著大腿道:"都督說得極是!老子打仗這麼多年,還沒好好欣賞過遼東的日落呢!"
眾人紛紛附和,各自尋了塊平整的山石坐下。
夕陽的餘暉將整個渾河染成金色,遠處沈陽城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幅水墨畫卷。
就在這靜謐美好的時刻,賈玌忽然輕歎一聲。
史霖立刻湊過來,眼睛亮晶晶的:"都督這樣的人也會歎氣?莫不是有什麼遺憾?"
賈玌笑著搖搖頭:"談不上遺憾。隻是感慨罷了——本來以為這場仗最少也要打個兩年半才能見分曉。"
賈玌望著遠處被晚霞染紅的渾河,惋惜地搖了搖頭:"不過倒是有一件事讓我頗為惋惜。"
這句話立刻勾起了眾將的好奇心,性子最急的史霖第一個跳起來:
"都督快說說,什麼事能讓您覺得惋惜?難道還有美中不足之處?"
賈玌轉過身來,目光在每一張黝黑堅毅的麵龐上緩緩掃過。
其餘將領也都好奇地圍了過來。
"你們個個都是能征善戰的猛將,可皇太極的首級——"賈玌聲音驟然拔高,"怎麼就沒人能在萬軍之中給本督摘來?!"
眾將臉色驟變。
史霖瞪圓眼睛結結巴巴:"都、都督的意思是"
"本意讓爾等爭個萬戶侯!結果你們一個個的,真是讓我失望透頂”
賈玌這番話猶如驚雷炸響,眾將腦中轟然作響,瞬間明白了其中深意。
熊文龍魁梧的身軀猛地一震,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末將末將愚鈍!"
他重重跪倒在地,鎧甲砸在岩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都督故意不出手,原來是要給末將等掙個萬戶侯的機會!"
毛誌遠麵色蒼白,手指不自覺地顫抖:"難怪難怪最後決戰時,都督始終坐鎮中軍,是末將辜負了都督一片苦心!"
便是蘇瑾言也是震驚的看著賈玌,最後無言,隻是對著賈玌深深一禮。
在座的誰不知道賈玌武力如何,堪比天神下凡、霸王在世!
若真要貪圖這份功勞,就以正黃旗的軍陣,能攔下都督?!
眾人心中都是湧起一個念頭:
都督真的沒有在一個人獨享光複遼東的榮光!
賈玌看著眾人或愧疚或懊惱的模樣,神色稍緩,擺了擺手道: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這一仗大家都拚儘全力,功勞簿上也不會少了你們的名字。隻是這錯失的良機,總歸是有些可惜。”
一直在旁邊靜靜擦拭佩刀的林宇倒是無所謂,但是跟著賈玌時間最久的他,倒是有一點十分疑惑:
"都督,似乎對'兩年半'這個時間很執著?屬下聽您提過好幾次。"
咦?!
賈玌望向林宇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神色,目光飄向遠方:"隻是覺得這個時間剛剛好!"
"為何是好?"
熊文龍也好奇地直起身子。
"足夠讓人成長,卻不會太長到令人倦怠。"賈玌的眼中流露出幾分懷念,"既能成就一段傳說,又不會淪為冗長的故事。"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就裡。
唯有心思細膩的蘇瑾言隱約察覺,賈玌此刻流露的,似乎是在談論比戰爭更深遠的事物!
"快看!"史霖突然指著天邊驚呼,"落日要沉下去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轉頭望去。
天邊的雲霞如火般燃燒,渾河水麵上跳動著最後的金光。
在這壯美的瞬間,賈玌的聲音輕輕響起:
"也就是這兩年半的時間,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賈玌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夕陽的餘暉映在他年輕的側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巔峰產生虛偽的擁護,黃昏見證虔誠的信徒!"
這句話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在眾人心頭緩緩暈開——
賈玌笑了笑,目光投向遠處漸漸沉入地平線的落日:
"你們看,此刻的夕陽最美,人人都想駐足觀賞。可等到它完全落下,黑暗籠罩大地時,還有幾人會記得它的光芒?"
毛誌遠若有所思:"都督是說人生得意時,身邊總是簇擁著阿諛奉承之輩?"
"不錯。"賈玌點點頭,"就像這落日,最燦爛時人人讚歎,可等到黑夜降臨"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唯有真正的追隨者,才會在黑暗中依然等待黎明的到來!"
山風拂過,吹動眾人的衣袍。
一時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史霖突然跳起來,激動地說:"都督放心!我們一定會等到黎明!"
賈玌被他逗笑了:"你這傻小子"
林宇卻鄭重地單膝跪地:"末將願追隨都督,無論巔峰還是黃昏!"
緊接著,熊文龍、毛誌遠、蘇瑾言等人紛紛跪下,齊聲道:"末將願誓死追隨!"
賈玌望著這些忠誠的麵孔,眼中閃過一絲動容。
他轉身麵向已經完全沉下的夕陽,輕聲道:
"起來吧!記住今日的話就好,況且我並不是要你們追隨我,而是我們一起不改初心,追隨——陛下!"
聞言,眾人麵色嚴肅,再行一禮而後起身,唯有蘇瑾言那看向賈玌的目光——
敬佩與…慚愧?!
最後一縷金光消失在天際,暮色四合。
遠處的沈陽城中,點點燈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
"回營。"賈玌一甩袍袖,"明日還有要事!"
眾人紛紛上馬,沿著山路緩緩而下。
沒有人注意到,落在最後的賈玌又回頭望了一眼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渾河,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眾人策馬離去,唯有山間清風送來賈玌若有若無的低語:
“兩年半唯我——初心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