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硯秋靜坐寒玉峰雪閣,窗外霜色如刃,割碎滿庭月光。
案前燃著三柱引魂香,青煙嫋嫋,纏上他垂落的指尖。
自寒泉歸來後,他的識海便如被冰封的湖麵,部分記憶沉在深處,觸之即碎。
引魂香也無用。
記憶仍如碎鏡,隻偶爾閃過零星畫麵:
她仰頭望他時微紅的眼尾;
她赤足踩過青苔時足踝的金鈴脆響;
她被他抵在石壁上時,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他衣襟……
可這些碎片拚湊不出完整的過往,轉瞬即逝。
他睜開眼,玄霜劍橫置膝前,劍身映著冷光。
他並指撫過劍脊,忽而一頓,劍柄纏著的穗子,垂墜下來空蕩蕩的,他慣用的冰魄玉呢?
是給誰了嗎?
是誰?
他指尖微顫,忽然想起什麼,猛地起身走向藏書閣。
那裡存放著他曆年的劍譜、丹藥、以及……
他的青禾小師尊時常坐在藏書閣東窗,寫寫畫畫。
他猶豫片刻,手指還是停在最底層的木匣上。
匣中靜靜躺著一疊紙箋,墨跡尚新,卻仍能辨出字跡。
第一張寫著:【今日練劍,謝仙尊誇我腕力穩了,不過我知道他在哄我。】
第二張:【靈果好甜,偷偷藏了一顆在他劍鞘裡,不知他會不會發現。】
第三張:【他說無情道不可破,可昨夜在石室裡,他的呼吸明明又亂得不成樣子。】
……
【他是不是,其實記得一點?】
【不,他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記得就好。】
最後一頁,墨跡深深浸透紙背,像是筆尖停頓太久,墨水無聲洇開:
【若有一日,連我也忘了……】
後半句戛然而止,被水漬暈開,模糊不清。
紙箋邊緣微微卷曲,像是被人反複摩挲過。
他忽然意識到,這些字跡,從工整到潦草,從期待到惶然,不是一日寫就的。
她怕忘了。
怕那些溫存、那些耳鬢廝磨的私語、那些隻有兩人知曉的細碎片段,終有一日,會隨著他的遺忘,變成她獨自攥緊的虛妄。
所以她要寫下來,一字一句,哪怕無人作證,哪怕筆墨終會褪色,至少……能證明那些不是她一個人的幻夢。
謝硯秋的胸口驀地刺痛。
他正欲合上木匣,卻見底部夾著一片乾枯的蓮瓣,底下壓著張薄如蟬翼的紙條:
【我不怕等,隻怕連等待都變成習慣,卻忘了最初在等什麼。】
木匣猛地合上,謝硯秋轉身走向寒玉峰。
——
夜雪簌簌,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霜色。
無聲進門時,東閣的暖香撲麵而來,是她慣用的青蓮香,混著一點蜜餞的甜。
床幔半垂,青禾蜷在錦被間,墨發鋪了滿枕,比白日裡更顯乖巧。
月光透過窗欞,在她睫毛下投出淺淺的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振翅欲飛的蝶。
他立在床側,忽然想起兩個月前玄霄宗大殿上,她仰頭望他時通紅的眼眶。
【仙尊……】
那時她聲音輕得幾乎消散在風裡,指尖攥得發白,卻固執地不肯落淚。
而他隻是淡淡掃過,以為不過是少女認錯了人。
【原來當真是他忘了。】
床榻邊的小幾上,擺著個未編完的劍穗,青色絲線糾纏在白玉蓮子上,旁邊還散落著幾頁紙箋。
他俯身拾起,最上麵一張墨跡未乾:
【今日他經過練劍坪時,看了我一眼。】
【或許……是在看身後的梅樹?】
紙角微皺,像是被人揉過又展平。
謝硯秋呼吸一滯。
窗外風雪愈急,吹得燭火明滅。
他靜立良久,忽然俯身,指尖極輕地碰了碰她的發梢。
指尖觸及的瞬間,沉睡的青禾無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呢喃了一句什麼。
他僵住,俯身去聽。
【……硯秋。】
兩個字,燙得他心口發顫。
窗外,雪落無聲。
他垂眸,看著熟睡的青禾,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