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園雅集
楊士奇巳牌時分從宮中出來,兩個蒼頭在大明門外相迎,請楊閣老乘車去杏園雅集。士奇道:“我還未脫公服,換一身衣才去。”一個老蒼頭笑說:“老拙不才,也曾聽說唐宋時名士雅集,都是身著公服,宋人的名畫裡也是這樣畫的。”士奇問道:“你家主人請的其他幾位大官人也是身著公服麽?”那個蒼頭道:“稟報閣老,他們也是身著公服,已經接走了。”士奇問道:“請了些甚麽人?”老蒼頭細報姓名。士奇打消換衣的念頭,徑自登上馬車。
馬車來到一幢青瓦白牆的大宅前,大門洞開,兩旁站著一隊小廝。兩個小廝扶著士奇下車,引著他進入大門,轉過照壁,穿過幾間堂屋,又過了一段超手遊廊,看見一帶青瓦白牆,進入月形門,繞過一座閣子和幾座假山,前麵是一處大花園。榆樹下有兩張紫檀羅漢床,後麵立著大理石花梨木屏風,旁邊有數張花梨木官帽椅和幾隻紫檀坐墩。羅漢床上的小桌擺著圍棋盤。花園中間擺著兩張大案,兩旁有四張紫檀小畫案,一張古琴桌,兩張小幾上放著銅香爐,裡麵嫋嫋浮出異香。稍遠處侍立著十二名青衣小廝。兩張大案中間擺著許多宋版古書,一端有茶盞和酒壺酒盞,另一端堆著十幾軸書畫;十幾隻青花碟中擺滿鬆子、乾杮、乾葡萄、龍眼、花生、紅棗等果品;瓷胎掐絲琺琅花卉紋盤中堆著炙牛肉片、碎切羊肉、燒肉等酒食。劉觀、呂震、楊榮、黃淮以及趙倫等四名禦史身著各色官服,坐在大案前。楊榮、黃淮同觀一冊古書,趙倫等禦史在揮毫作字,一個小廝用竹竿撐著一軸古畫,劉觀扶須細看,呂震拄著手杖,在鑒賞那一張古琴。沈文度見楊士奇來了,連忙前來拱手作揖相迎,說道:“在下沈文度見過楊閣老大人。”士奇道:“沈大官人,我如何成了閣老?”沈文度道:“京城的人都稱大官人為閣老哩。”劉觀等人見楊士奇來了,都起身相見。劉觀問道:“你們說甚麽話來著?”士奇道:“沈大官人稱我為閣老,實不大妥。”劉觀道:“這有何不妥,東裡先生年過六旬,如何不是閣老?”士奇道:“唐人稱久在中書舍人位的人為閣老,宋人稱宰相為閣老。皇明祖製不得設丞相,我豈敢當閣老二字!”劉觀笑道:“這話就見外了,其間道理還用多說麽?”沈文度道:“楊大人過謙了,請入座。”一時園中主客笑語聲喧,十分熱鬨。
沈文度道:“先用些酒飯。下午再接著談詩論文,吃茶品畫。”小廝們上前收拾案麵,擦拭之後,紫檀案麵發出深沉的光澤。一隊小廝和使女們捧著菜肴,魚貫而入。第一碟山珍海味雜燴,第二碟清蒸醬汁熊掌,第三碟燒筍鵝雞,第四碟燒青蔥鱖魚,第五碟爆炒羊肚,第六碟全雞醢湯,第七碟炙羊肉,第八道熝羊蒸卷,第九道糟蟹,第十道八寶攢湯……轉眼間桌上擺滿十幾碟菜肴,香氣噴鼻;其後又上幾碟棗泥卷、豬肉包、糊油蒸餅、牛乳軟餅。劉觀歡喜道:“真是太豐盛了,這這這……這如何吃得了哩。”楊士奇聽了沈文度報菜名,好像隻有神仙怪異傳裡才有這樣的盛饌,心想皇帝留膳也不曾有這樣好的菜,禦廚不過是雞肉魚肉牛羊肉,烹調多用燔炙,隻是味厚而已。他想起當年讀《詩經》,有一篇序言寫得分明——“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自己雖不是進士而進仕,卻身兼大學士與尚書兩職,差不多位極人臣,無功而受祿,白吃人家的酒飯,便是嘴饞;轉念自己已經入了席,退席亦失宜,何況口裡早就濕潤了。今日四更時分為了趕早朝,胡亂吃了一張湯餅,腹中早就咕咕地在抱怨,於是暗勸自己這回由著他調擺,下次決不為例。
楊榮見著眼前的佳肴,眼神發怔,並非不曾吃過這樣的盛饌,而是吃人家的白食。他心虛道:“沈大官人靡費了,不要再上了,不要再上了。”沈文度微笑著,端著酒杯,向官人們敬酒,說道:“幾道尋常菜肴而已,不成敬意。容在下去廚房看一下,催促快些上菜,少間便來,失陪了。”
沈文度並未去廚房,卻來到園外的閣樓,樓上也設有一桌,宴請了京城張記海味、胡記南紙、李記絲綢等八個大財主。文度道:“適才幾個故人在園中雅集,不曾奉陪,十分抱愧。”幾個大財主連聲道“我們都是老熟人了,你忙便是。”文度埋怨一句道:“今日風和景明,如何不將湘簾卷起?”兩個小廝會意,連忙拉開竹簾。胡記店主老眼昏花,問道:“園子裡都是些甚麽人哩?”文度道:“都是當年在南京的舊識。”李記店主驚呼道:“啊也,他們如何都身著朝服,莫不都是做官的?”張記店主眼明,窺探好一會,吐舌道:“這可了不得,禦史台劉台長你都請來了,就差沒請皇上來。”話未說完,李記店主又一聲驚呼,問道:“哎喲,中間那位有些麵善……是是是……像是楊閣老?你連他老人家都請來了?了不得,了不得。”
此話一出,眾人都放下筷子,擁到窗戶邊來探看一番,就轉身來看沈文度,人人都換了一副麵皮,爭相奉獻著諂媚的笑。文度見李記店主認出楊士奇,不失時機道:“你說的那位原來住在城西,人稱西楊;他旁邊是楊榮學士,文皇帝當年賜他一座大宅子在城東,京城人稱他為東楊;文淵閣裡還有一位楊溥學士,他臨時有餞彆酬答,不曾來。他自署郡望為南郡,京城人喚作南楊。”胡記店主歎息道:“三楊你能請到兩楊,真是情麵大於天。你能與閣老、台長結交,從此京城沒有人再敢動你一根寒毛了。將來我們做買賣遇到刁難,沈大官人可要幫幫我們呐。”沈文度笑道:“不是我請他們。他們閒暇時想作一場詩文雅集,便借我這個小園一聚,我做一個順水人情而已。”張記店主伸出拇指道:“你這個人情大,將來我們都要靠著你嗬。”沈文度道:“我們要相互幫襯才是。你們慢用,我得去園子裡陪客,不及相送了。”賓客們都說“客隨主便,大官人快去陪客”。
賓主宴飲約半個時辰,一個小廝在沈文度耳邊細語道:“老爺,樓上的客人都散席了。”沈文度道:“你告訴老管家,守著閣樓和園門,外人一律不得上樓,亦不得進園。”小廝領命而去。沈文度道:“不知諸公吃好不曾。”劉觀道:“酒醉飯飽。”沈文度道:“不才新近進了一些新茶,請諸公品茶。”
草地香徑上來了一隊女子,皆姿容豔麗,沈文度一一念名,無非是鶯鶯,燕燕、嬌嬌。劉觀笑道:“就沒有一個帶姓的麽?”沈文度道:“有的。”念著宋夜珠、徐娟娟、胡月仙、崔子夜的名字,女子一一應答。士奇驚愕道:“吃茶又喚來恁多女子作甚麽?”沈文度杜撰道:“她們是茶女史,專門為諸公泡茶。”劉觀知趣地笑道:“既有酒博士,便有茶女史。”趙倫早就看中一個胸部豐盈的女子,忍著性子,說道:“一人配一個,請楊閣老先選。”士奇有些慌張,擺著雙手忙道:“我不要,我不要。”劉觀道:“閣老不好意思,我替他來選……嗯……那個小、妹、妹姿色兩絕,非楊閣老莫屬了。”沈文度見劉觀選的女子姿色並不出眾,又不敢拂他的意,說道:“她叫盈盈。你好生伺候楊閣老。”盈盈輕聲道:“是,老爺。”就坐在楊士奇旁邊,替他斟了一杯茶。士奇道:“我不勝酒力,讓我先醒醒酒。”卻偷眼來看劉觀,他早將一個小女子抱在腿上,端起茶杯給她喝。
禮部尚書呂震事事講禮教,頓了頓拐杖,白眼道:“她本來為你泡茶,你卻伺候她喝,小心失了尊卑!”劉觀道:“眾生平等。這個尊卑不要也罷。”那小女子喝了一口茶,劉觀張著嘴。小女子會意,香唇印在劉觀的嘴唇上,將口中的茶水徐徐送到劉觀嘴中,劉觀笑道:“這茶香,這茶香。”說著,一隻手插入小女子胸衣裡。劉觀笑道:“老尚書全無憐香惜玉之意嗬,到此間講甚麽尊卑!”惹得楊榮等人都笑了。趙倫在一旁說道:“劉大人說得是嗬。常言道男女雖異,愛欲則同。男貪女美,女慕男賢。”士奇端起茶,喝一口,說道:“我隻吃茶。”劉觀道:“我先吃茶,後吃奶。”士奇瞥他一眼,他竟將嘴埋在那小女子兩胸之間。那小女子隻是笑,任由劉觀蹭擦。呂震又抖一下拐杖,說道:“這成何體統。”劉觀撤酒瘋道:“聽說你老家裡有幾個美姬,你老晚上還不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呂震氣得微微發顫,眾人大笑。
快活的辰光過得快,轉眼間天色向晚。小廝們在園中的樹枝上掛著許多燈籠,大案上放著幾枝燭台。沈文度道:“請諸公秉燭夜遊!”士奇站了起來,說道:“酒吃多了,想睡,我得早早回去,明日還得早朝,列位也趁早散了罷。”文度令兩名女子攙扶士奇出園,士奇搖搖晃晃擺著手,說道:“不必不必,我能行走。”士奇在三更時醒來,睜眼一看,卻不是自家的臥室,旁邊睡著一個赤裸的女子。士奇問道:“我這是在哪裡?”一個女子道:“大人昨晚醉了,不能行走,沈老爺就讓大人在宅子裡歇息,等到了四更前,有馬車送大人去朝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