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十月間,行在北京漸生寒意。楊士奇在噴嚏時想起獄中的同僚李時勉,與楊榮、楊溥、蹇義商量,請皇帝釋放他,以昭彰新朝之德。皇帝次日就下詔釋放李時勉,頗出乎楊士奇的意料。但有些朝臣覺得先皇帝在位不足一年,才四十八歲,正是要大展抱負、恩澤四方之時,卻無疾驟崩;又聽新君說,南京近年多地震,夏日苦熱,且又遠邊塞,天子當守國門,不再遷都南京,定都北京不改,這些人不免將氣發在李時勉身上,都說大行皇帝是李時勉氣死的,理當以大不敬之罪將時勉斬首,哪裡能釋放。皇帝聽到一些風聲,早朝後就召集文淵閣臣來問。楊士奇等人都說滿朝大多讚同釋放,黃淮卻說朝臣中不讚同釋放李時勉的人也頗多。閣臣們走後,皇帝卻差內官金英傳黃淮一人來文華殿。
皇帝問道:“黃學士,你且說說,李時勉這個人如何?”黃淮說:“啟奏皇上,李時勉是永樂二年進士,做過刑部主事,參與修完《太祖實錄》後,便改作翰林侍讀。他為人耿直。在文皇帝時,三大殿受了火災,文皇帝下詔求直言,他上書說了十五件事。文皇帝已經決計遷都北京,他卻說營建北京種種不是,還說外國入貢的人不宜讓他們群居京城。後來下了詔獄,是楊榮保舉他複職的。”皇帝問道:“他是哪裡人?”黃淮道:“他是江西安福縣人。”皇帝冷笑道:“他是南方人,難怪不想遷都北京。你且說說他如何惹怒大行皇帝的。”黃淮道:“他不識大體,在朝會上當眾說要皇帝遠後宮,謹嗜欲,不要差人去福建選美。皇帝說李愛卿說的不實,你說甚麽時節差人去建寧選美女?他說正是國喪時節,宮裡便差人去民間選處女,還說甚麽皇後娘娘都沒有冊封,恐乖風化之源,有阻維新之望。臣看見先皇帝渾身顫抖,說時勉當廷辱他,但先皇帝仁德,並未降罪。有人勸他不可當朝與皇上這般說話,他就上疏皇帝,說了好幾件事。皇帝看了上疏,很是生氣,就傳他到一間便殿來見,又不知他說了甚麽話,惹得龍顏大怒,被武士打斷肋骨,下到錦衣衛監獄中,令他每天說一件事。前兩件事倒是尋常的事,第三天他在上疏裡仍然請皇上遠後宮,謹嗜欲,強筋骨,又惹得龍顏大怒。到了這日黃昏,先皇帝不豫,禦醫也措手無策,夜裡就賓天了……”
黃淮說到此處,手擦拭著眼睛。皇帝大怒,看著旁邊侍立的內官金英,喝道:“好個李時勉,活生生氣死我爹。金英,你去將他綁來,我要親自審問,非殺他不可!”金英領旨去後,皇帝又問黃淮許多事;黃淮說畢,感歎道:“時勉廷辱先皇帝,當初先皇帝都不忍心殺他。可他一而再再而三惹怒先皇帝,竟然將先皇帝氣死!臣每每想到這裡,心裡就憤恨不已!”此話如同火上澆油,皇帝一掌拍在禦案上,站了起來,說道:“氣殺我也!我不審了,範弘,你去傳我的話,令錦衣衛指揮使王楫將他綁縛西市殺了,不要金英帶來見我!”內官範弘領旨,匆匆出殿。
皇帝心焦,在文華殿門前踅來踅去,等著王楫來報消息。過了好一會,竟然看見楊慶、金英、袁琦等幾個內官推著一個人前來,就遠遠罵道:“李時勉,你這廝不過一介區區小臣,竟敢當朝觸怒先帝!你在上疏裡說了甚麽話,快說!”李時勉吃了一驚,疾步上前,跪在門檻外,說道:“臣說暗中不宜近妃嬪,皇太子不宜遠左右!”皇帝有些驚愕,原來後一句話讓皇帝大為觸動,口氣不覺和緩起來,問道:“還有哩?”時勉大致說了六件事。皇帝道:“全說出來!”時勉道:“臣誠惶誠恐,一時不記得太全。”皇帝道:“我看你不是記不太全,恐怕是不好說,草稿在哪裡?”時勉道:“當日就燒了。”皇帝歎息一聲,說道:“你還真算是一個忠臣。”又問:“金英,你看見範弘不曾。”金英道:“啟稟皇上,奴婢到牢裡帶李時勉就來了,不曾見著。”皇帝低頭尋思著——自己也聽說先皇好色嗜肥,旁人不敢勸,時勉敢於直諫,也是為著父皇的安康計較;再說父皇讓自己去南京守衛,自己心實不願,其他人不為自己說話,時勉卻能勸諫父皇“太子不宜遠左右”,實是秉持公心,絕非奸邪之人,於是豁然醒悟,說道:“李學士,算你命大,上天要留你,我也要留你,著你官複原職!金英,你即刻到內庫取他的從五品文官冠服來,將他這一身囚衣換下!”皇帝說話時,眼睛看著門外,身後的黃淮似若無人。黃淮茫然若失。
王楫急匆匆跑來,說道:“啟稟皇上,臣奉旨到詔獄提取李時勉,卻不見人。”皇帝笑道:“你看他是誰?”王楫轉身來看,李時勉身著緋紅團領衫,胸前一張白鷳補子,頭戴烏紗帽,雙手握著銀鈒花腰帶,正站在丹陛之上。王楫愣了。皇帝問道:“金英,你帶李翰林來,是走哪道門?”金英道:“奴婢走的是端西旁門。”皇帝問:“王楫,你走哪道門哩?”王楫道:“範公公傳來聖旨,臣因趕急,是端門東麵的旁門去監牢。”皇帝搖頭歎息道:“真個天意嗬。你們原來錯開了,倘若相遇,李翰林恐怕已經人頭落地。”
楊士奇等閣臣們見新君釋放李時勉,覺得新君也是一個仁德之君,誰知才過一個多月,戴綸和林長懋相繼被錦衣衛押解到京,罪名皆是“怨望”,朝臣無不驚愕。這日申牌時分,內官楊慶來傳閣臣們去文華殿。楊士奇等人來到宮門外,就看見戴、林二人跪在殿中。少頃,皇帝從東暖閣出來,坐在禦座上,說道:“我要親自審問戴綸、林長懋二人大不敬的罪,請眾愛卿作個見證。”話才說完,戴綸道:“臣無罪!”林長懋也道:“怨望二字,與莫須有何異!”皇帝厲聲道:“你們還不認罪?錦衣衛還會冤枉你們不成?”戴綸道:“皇上差錦衣衛經曆沈迪監視臣,他要捕風捉影,羅織罪名,有何難處?皇上執意要加我們大不敬之罪,實出於報複!”皇帝反問道:“我報複你甚麽?”戴綸冷笑道:“早在七月間,大行皇帝還未安葬,皇上便與內官們去鐘山遊獵。臣當日勸諫,皇上不高興,說文皇帝在世時,我多番向文皇帝密報你習武遊獵的行蹤,大行皇帝知道後,多次斥責皇上。臣不過儘職而已,誰知竟讓皇上含恨在心,伺機報複。”皇帝變了臉色,惱羞成怒,喝道:“你這廝竟敢誣陷我!我要報複你,還會將你從司經局洗馬升作行在兵部右侍郎麽!”戴綸道:“此一時,彼一時。”皇帝大怒道:“放屁!武士何在,打,打,用心打,打死這廝!”楊士奇失色,驚惶間看一眼楊榮,似乎想勸諫皇帝。楊榮目示士奇,微微搖頭。
三個武士揮起銅錘,如冰雹般砸在戴綸身上。戴綸被錘得口鼻出血,直挺挺躺在地麵,手腳不時抽搐著。皇帝站了起來,說道:“戴綸、林長懋心懷怨望,暗地裡罵我,定兩人一個大不敬的死罪,先下到錦衣衛好生看守,籍沒家產,全家老小發付邊地充軍。他們的父親教子無方,罷了戴綸之父河南知府戴賢、林長懋之父太仆寺卿林希文的官,都下到錦衣衛監牢裡。”四名錦衣衛入宮來提取戴、林二人。戴綸已經死了,錦衣衛拖出戴綸,挾走林長懋。士奇心中五味俱陳,皇帝當著大臣的麵斥責林、戴二人,用意何在?俗話說殺雞給猴看,這分明是警示朝臣們。如此一想,心裡不免惶恐起來。
當晚,楊士奇求見皇帝,勸諫皇帝說,戴、林二人雖心懷怨望,死不足惜,但戴綸已死,若要再斬林長懋,恐惹士林非議,不如將他羈押在詔獄中,令他反省思過,則不負皇上仁愛之名。皇帝因戴綸意外死亡,氣也消了些許,就同意了。過了數日,楊士奇聽到一件驚駭的消息,皇帝竟然下旨將林希文的幼子——即林長懋的小弟閹割,下在蠶室 中,意欲讓他將來做宦官。士奇心想伴君真如伴虎,如何才是君臣長久相處之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