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歸的江城,街道變寬了,樓房變高了,但骨子裡依然是那個陰冷潮濕的北方小城。
黑色奧迪駛過三環的時候,楊鳴搖下車窗,讓初冬的空氣灌進來。
霧霾混著煤炭的味道,刺得他眼睛有些發澀。
“這邊走,去前麵那個路口右轉。”楊鳴指了指前方,聲音平靜得不像是一個歸鄉者。
朗安從後視鏡看了一眼,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沒有說話。
他知道,對楊鳴來說,這不是什麼溫情的故鄉之旅,而是一次充滿刀光劍影的歸來。
車子拐進一條老舊的街道,兩旁的平房大多已經拆除,隻剩幾棟殘垣斷壁還在等待推土機的光臨。
楊鳴突然讓車停下,推開門走到一片廢墟前站定。
“這裡以前是個小學。”他說,目光落在地上一塊斷裂的水泥板上,“我以前在這裡上過學。”
朗安下車,站在楊鳴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冬日的陽光照在廢墟上,投下長長的陰影。
他們一高一矮的身影也被拉長,像兩把插在荒地中的刀。
半小時後,回到車上。
奧迪繼續前行,駛入一條熱鬨的商業街。
各式店鋪招牌在兩旁閃爍,川流不息的人群擠滿了人行道。
一家冷飲店前,幾個穿校服的學生正嬉笑打鬨,女孩尖細的笑聲穿透車窗,鑽進楊鳴的耳朵。
“停一下。”
楊鳴再次下車,走到一家名為“老街坊”的小吃店前。
櫥窗裡擺著幾種本地特色小吃,油膩膩的蒸籠上盤著幾條熱氣騰騰的油炸糕。
他站了一會兒,沒有進去,隻是用手指輕輕碰了碰玻璃,然後轉身離開。
“以前這裡是個副食店……”回到車上,楊鳴眼神遊離,像是在和自己對話,“我妹最愛吃的是五毛錢一根的麻花,每次路過這裡我都會給她買兩根。”
朗安不語,隻是緩緩點頭。
他跟著楊鳴南征北戰這麼多年,卻第一次聽他主動提起妹妹的事。
車子繼續在城中穿行,經過幾個大型商場、一座新建的體育館和幾處高檔住宅小區。
這座城市的變化隻存在於表麵,街道更整齊了,建築更現代了,但空氣中彌漫的那種壓抑感卻始終如故,仿佛是一種無法祛除的地域基因。
“去白金會所。”楊鳴突然說。
朗安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但沒有多問,隻是照做。
十分鐘後,他們停在了一座豪華娛樂場所前。
金色的招牌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門口站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保安。
“這麼多年了,既然還能繼續開下去。”楊鳴冷笑一聲,“有意思。”
他沒有下車,隻是透過車窗玻璃盯著那座建築物看了足足五分鐘,眼神中沒有恨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冰冷的專注。
“走吧,去西區。”
西區是江城的老城區,也是最早開發的工業區。
許多廠房已經廢棄,露出鏽跡斑斑的鋼架和碎裂的窗戶。
偶爾能看到一兩個衣衫襤褸的拾荒者推著小車在廢墟間穿行,尋找可能值錢的廢品。
“就是這裡。”
車子停在一座紅磚廠房前。
這座建築看起來至少有五六十年的曆史,牆麵上的標語早已模糊不清,隻能依稀辨認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
楊鳴走進廠房,空曠的車間裡回蕩著他的腳步聲。
陽光透過破碎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灰塵。
“我第一次打工就是在這裡,”楊鳴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廠房中回蕩,“一天十塊錢。乾了三個月,廠子倒閉了,老板跑了,工錢一分沒拿到。”
他停在車間中央,抬頭看著斑駁的天花板,仿佛能從中看到多年前那個滿身泥土、汗流浹背的少年。
“鳴哥,江城是因為江命名的嗎?”朗安靠在門框上,問道。
“江城沒有江。”楊鳴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也沒有碼頭。隻有一條臭水溝,老人們叫它‘老龍江’,其實就是條排汙渠。”
他走出廠房,重新坐回車裡。
“最後一站,去東郊。”
東郊是江城最貧困的區域,大多是一些簡陋的平房和違章建築。
雖然市衙門多次宣布要改造這一地區,但進展緩慢,許多居民依然生活在不見陽光的夾縫中。
車子駛入一條坑窪不平的土路,兩旁的楊樹光禿禿的,在風中搖晃著枯瘦的枝條。
朗安小心地避開路上的水坑,最終停在一片空地前。
這裡什麼都沒有,隻有幾堆建築垃圾和一些雜草。
楊鳴站在空地中央,環顧四周,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應該是這裡,”他自言自語道,“那個棚子應該在這個位置。”
朗安走到他身邊:“你和妹妹住過的地方?”
楊鳴點點頭,蹲下身,用手指撥弄著地上的泥土,仿佛在尋找什麼痕跡。
“一間不到十平米的棚子,夏天像蒸籠,冬天跟冰窖似的。我妹就是在這裡生的病,差點沒挺過來。”
他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越過空地,望向遠處的城市輪廓。
這座城市不認識他,就像十六年前一樣。
他在這裡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隻有一段被鮮血和仇恨浸透的記憶。
“江城的人都說自己是‘北方漢子’。”楊鳴拍了拍手上的土,聲音恢複了平靜,“其實大多數都是懦夫。隻要有人給口飯吃,什麼規矩都肯遵守,什麼屈辱都能咽下去。”
朗安沒有接話,隻是靜靜等待。
他知道這趟“故地重遊”對楊鳴來說意味著什麼,不是懷舊,不是緬懷,而是一次精神上的整裝待發。
在踏上最後的複仇之路前,他需要重新確認自己的。
“回去吧。”楊鳴最後看了一眼這片荒地,轉身走向車子,“今晚通知一下其他人,明天開會。”
朗安點頭,發動了車子。
黑色奧迪緩緩駛離東郊,駛向城區。
楊鳴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臉上沒有表情。
這座城市給了他生命,奪走了他的一切,現在,他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