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鳴對父親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他八歲那年。
那時的他還無法真正理解死亡的含義,隻知道父親在水庫工地乾活時出了意外。
母親本就腦子受過傷,丈夫的離世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日複一日地在水庫邊徘徊,仿佛這樣就能尋回心愛的人。
最終,她也選擇了同樣的方式離開人世。
母親的葬禮上,楊鳴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死亡的意義。
那口漆黑的棺木,那堆新填的黃土,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殘酷的事實:死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失去雙親後,兄妹倆隻得依靠外婆生活。
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一邊要與自己的病痛抗爭,一邊還要支撐起這個殘缺的家。
她在貧瘠的山地裡種著玉米和蔬菜,硬是靠著微薄的收成供兩個孩子讀書。
村裡的小學破舊不堪,每天步行的山路又遠又難走。
對年幼的楊鳴來說,除了能在教室裡安靜地聽課,最令他期待的就是放學時能搭上王二叔的牛車。
他會抱著妹妹坐在車上,看著山坡上金黃的油菜花在夕陽下輕輕搖曳。
這個畫麵,成了他童年最溫暖的記憶。
升入鎮上的中學後,楊鳴開始了寄宿生活。
每周他都會背著外婆精心準備的玉米餅和窩窩頭,揣著五塊零花錢,踏上求學的路。
然而,擁擠的大通鋪裡擠著十幾個學生,他的乾糧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垃圾桶裡。
那點微薄的零花錢根本不夠維持一周的開銷。
雖然有好心的老師偶爾資助些文具,但溫飽問題始終無人過問。
為了應付饑餓,他每天隻能用五毛錢買兩個白麵饅頭,靠灌自來水來給空蕩蕩的胃部製造飽腹感。
這種權宜之計雖然能暫時緩解饑餓,卻讓他不得不頻繁地奔波於教室和廁所之間,有時甚至要強忍著內急聽完整節課。
破舊的補丁衣服,頻繁的如廁身影,還有那雙快要散架的釘釘鞋,成了這個少年最鮮明的標簽。
長期的營養不良和自卑感,讓他變得愈發沉默。
在學校裡,他就像一個隱形人,沒有朋友,也不敢與人交往。
這段艱難的求學歲月,在楊鳴心裡刻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記。
它不僅塑造了他堅韌的性格,也讓他過早地明白了這個世界的殘酷。
而唯一能讓他找回一點自信的,就是學習。
他像對待珍寶一樣對待每一本課本,翻閱的次數多得能準確說出每個知識點在哪一頁的哪個位置。
這種近乎偏執的專注,是他在混沌生活中尋找確定性的方式。
然而,他的成績總是精準地維持在班級二十名左右的位置。
這看似平庸的表現,實際上是他精心設計的偽裝。
每次考試,他都會仔細評估同學們的能力水平,然後刻意在一些簡單題目上犯下“不經意”的錯誤。
在他看來,出眾就意味著危險。
他寧願隱藏在不起眼的位置,像一顆不引人注目的灰色石子。
這種小心翼翼的生存智慧,是貧困教會他的第一課。
然而,生活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初二那年,一個被同學們稱作“瘦猴”的男孩,打破了他精心營造的孤立狀態。
隻因為兩人的床鋪恰好相鄰,一個意外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瘦猴的家境雖然比楊鳴稍好,但在這所寄宿學校裡同樣是底層的存在。
他會把自己不多的零食分給楊鳴,那些楊鳴從未見過的廉價糖果,成了他們友誼的見證。
而楊鳴則用補課作為回報,在破舊的水泥乒乓球桌上,為瘦猴講解那些他看不懂的題目。
這張布滿劃痕的球桌,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遠離人群的角落,兩個窮孩子的課本攤開,筆跡斑駁的作業本上寫滿了對知識的渴望。
在這裡,他們暫時能夠逃離現實的殘酷。
直到那天,幾個校園裡臭名昭著的混混找上了瘦猴。
楊鳴清楚地看到好友臉上那種想拒絕卻不敢拒絕的表情。
而他自己,因為極度的貧窮反而獲得了一種怪異的豁免權。
那些欺淩弱小的人甚至不屑於碰他,仿佛他身上的貧窮是會傳染的疾病。
“叫花子”這個外號,像一層隱形的保護罩,讓他在校園暴力的夾縫中得以生存。
但此刻,看著瘦猴即將被帶走的情形,這層保護罩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望著好友低垂的眼神,楊鳴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法則。
“你們要帶他去哪?”聲音很輕,卻足以引起注意。
胖子轉過身,肥厚的眼皮下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呦,沒想到叫花子還會說話?怎麼,你也想去開開眼界?”
楊鳴看著瘦猴被兩個人夾在中間,肩膀微微發抖的樣子,心裡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但最終,他還是跟了上去。
他們穿過校園裡的小道,來到教師宿舍樓後麵。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黴的潮濕氣息,澡堂的排水溝裡漂浮著油膩的汙漬。
蒸汽從高窗裡不斷湧出,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團團白霧。
很快,瘦猴就像是經過千百次演練一樣,順從地蹲下身子。
他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裡,馱起的背脊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
其他人踩著他,輪流趴在泛黃的玻璃窗前,發出壓抑的竊笑聲。
“你他媽傻站著乾什麼?”胖子轉過頭,壓低聲音衝楊鳴吼道,“趕緊過來蹲著,一會讓你也看個夠!”
楊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看著瘦猴顫抖的身影,攥緊的拳頭在衣袖裡微微發抖。
胖子眯起小眼睛,像一頭發現獵物的野獸。
“草,你他媽沒聽到老子的話?”說著,一記耳光甩在楊鳴臉上。
楊鳴想要反抗,但他那營養不良的身體根本不是對手。
胖子龐大的身軀輕易地將他按倒在地,其他人也一擁而上。
拳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被推進臭水溝裡,滿身沾滿了澡堂流出的汙水。
就在這時,一個女聲突然從澡堂裡傳出來:“外麵是誰?”
雖然隻是隔著一堵牆的詢問,卻像驚雷一般炸響在這群人耳邊。
胖子的拳頭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