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街道像一條蜿蜒的灰色長蛇,懶散地橫臥在納市的北部。
這裡的空氣裡總是彌漫著一股混雜的氣息——機油的刺鼻、餐館的油煙、建材市場的塵土,還有那揮之不去的潮濕味道。
建材市場是江北的心臟,龐大的水泥廠房占據了街道最顯眼的位置。
各色建材店鋪鱗次櫛比,門前堆積如山的瓷磚、管材和五金件幾乎要吞沒狹窄的人行道。
形形色色的工人們在這裡穿梭,他們說著各地方言,皮膚被太陽曬得發黑,眼裡卻閃爍著淳樸而急切的光。
入夜後的江北街道有著另一番景象。
廉價的霓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暈染開曖昧的光暈,路邊林立的發廊裡傳出刻意的笑聲。
店門口總會站著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們倚在門框上,用一種麻木的眼神打量著過往的行人。
這些發廊大多都是項達利的產業,每月都會有人定期來收保護費。
街道兩旁密布著大大小小的修車鋪,輪胎店的招牌在風中搖晃作響。
機修工們蹲在店門口抽著劣質香煙,任由機油將工作服染成斑駁的黑色。
他們是這條街上最早醒來的一批人,也是最晚休息的。
在這條喧囂雜亂的街道上,有一處格格不入的存在——永順茶館。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老式建築,紅磚灰瓦,門窗已經被歲月磨得發亮。
茶館開了至少二十年,老板是個麵相和善的中年人,據說和道上的幾個大哥都有些交情。
永順的一樓是普通茶客品茶閒聊的場所,古舊的實木桌椅間飄蕩著清淡的茶香。
二樓則是幾間包廂,那裡才是這家茶館真正的重心。
江北一帶但凡有什麼大事要談,都會選在永順的二樓。
那些磨損的樓梯、褪色的牆紙,見證了無數交易和密謀。
最大的那間包廂叫做“福滿堂”,是專門留給有份量的客人。
房間裡有一套上了年份的紫砂茶具,據說是老板最得意的收藏。
此刻,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照進來,在茶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服務員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具,為即將到來的貴客做準備。
一輛深灰色的馬自達轎車停在了茶館門口,引擎聲戛然而止。
項達利推開車門,邁著一貫輕浮的步子下了車。
他的兩個小弟緊隨其後,黑色短袖下若隱若現的紋身昭示著他們的身份。
茶館老板眼尖,一看到項達利進門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他們寒暄了幾句,說著些生意興隆之類的客套話,隨即便上了二樓的包廂。
老板親自給項達利沏了一壺上等的普洱,那濃鬱的茶香在空氣中彌漫。
約莫七八分鐘後,一輛黑色淩誌轎車領頭,後麵跟著兩輛白色麵包車,緩緩駛入茶館前的空地。
楊鳴從淩誌車上走下來,阿軍和朗安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其餘人則留在了車上。
“楊老大!想死我了!”
項達利一看到楊鳴進門,立刻誇張地張開雙臂,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作勢要上前擁抱。
這種市井氣的熱情在楊鳴麵前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楊鳴嘴角掛著一絲禮貌性的微笑,巧妙地避開了這個擁抱,直接走到茶桌前正位坐下。
項達利也不以為意,仿佛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麵,笑嘻嘻地在對麵落座。
“楊老大,聽說你剛從緬甸回來?去那邊乾什麼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嫻熟斟茶。
楊鳴接過茶杯,目光在杯中的茶湯上停留了片刻:“去那邊看玉石。”
他抬眼看向項達利:“你最近好像過得不錯?”
“哪裡哪裡,就是混口飯吃。”項達利露出一副謙遜的表情,隨即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對了,我準備在建材市場那邊開個ktv,投資商都談好了。楊老大要不要也參一腳?”
“我就算了,公司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楊鳴委婉地表示拒絕。
項達利卻不依不饒:“沒事,你就占點乾股,算是給兄弟撐撐場子。”
楊鳴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似笑非笑:“你還需要我撐場子?項哥,你這是在開玩笑嗎?”
項達利一愣,顯然沒料到對方話鋒突變,訕笑道:“楊老大,這是什麼意思?”
“字麵意思。”楊鳴從西裝口袋裡取出一片口香糖,動作熟練地剝開錫紙,“聽說項民風是你親戚?有這麼個大哥罩著,還用得著我?”
此話一出,項達利的表情瞬間僵硬:“我和他……可沒什麼關係。”
“是嗎?”楊鳴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我可聽說你得叫他一聲叔。這關係,可不是一般的近啊。”
“楊老大,你就彆提了。”項達利臉上浮現出一絲明顯的厭惡,“叫聲叔是沒錯,可那又怎麼樣?在他眼裡,我項達利算個什麼東西?他可從來沒把我當自家人看待過。”
“哦?”楊鳴往後靠了靠,眼中閃過一絲興味,“這話怎麼說?”
“我和他是一個村的,他爸我得喊一聲二大爺。”項達利的嗓音略微低沉,像是在回憶一段不願觸及的往事,“早些年我家窮,借過他家幾次錢。雖然每次我爸媽都按時還清,一分不差,可那種欠人情的感覺,你懂的。”
他停頓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澀的表情更甚:“後來我沒上學了,想來城裡找點事做。我爸特意給項民風打了電話,求他給我安排個工作。”
說到這裡,他發出一聲冷笑。
楊鳴保持著傾聽的姿態,目光卻在審視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你猜他怎麼安排的?直接把我扔去工地搬磚!整整三年,我的工資比彆人少一半。有一年過年,我爸媽專程從老家來看我,還帶著土特產去拜訪他。結果呢?連個人影都沒見著,說是去外地了。”
項達利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後來我才知道,他壓根就沒出遠門,就是不想見我們。”
“他媽的!”項達利突然爆出一句粗口,聲音裡充滿怨恨,“我在納市這些年,幾次差點被人做掉,他從來沒過問過一句。這就是所謂的叔!”
楊鳴微微眯起眼睛:“是嗎?”
“我騙你我是狗日的!”項達利重重地歎了口氣,身子往後一靠,“所以說啊,親戚什麼的都靠不住,人還是得靠自己。”
“你們一直都沒聯係?”
“前段時間過年回老家碰到過,說了幾句場麵話。”項達利嗤之以鼻。
“聊了什麼?”
“還能聊什麼?”項達利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無非就是些虛偽的客套話。說什麼有事給他打電話,嗬,現在我用得著給他打電話?老子自己也混出來了。”
楊鳴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
項達利的話印證了他的判斷,如果兩人真有深厚的親戚情分,當初項達利和四眼火拚的時候,項民風不可能袖手旁觀。
“楊老大。”項達利突然坐直了身子,“你怎麼突然問起他來了?”
楊鳴嘴角揚起一抹笑容:“沒什麼特彆的,就是最近公司有個項目在競標,想問問你能不能約他見個麵。”
“見他?”項達利笑道,“你讓強哥直接打個電話不就完了?”
“哪有這麼容易?”楊鳴露出一絲苦笑,“人家可是大哥級彆的人物,我算什麼?”
項達利的眼珠轉了轉,沉默片刻後說:“要不這樣,我現在給他打個電話試試?”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給這個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