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靜寂,坐在紅木透漆圈椅上,雲挽心思百轉千回。
一刻鐘前,禦前大內侍江公公在歸去途中忽然攔下她,隨後將她帶到了此處。
他未明說,雲挽卻清楚這是誰的旨意。
江福盛乃禦前內侍,他自然是奉景宣帝之命。
殿內香獸吐息,煙圈如雲似霧,漸漸擴散至無影無蹤,隻餘下淡淡香氣。
雪鬆、蘇合、辛夷、佩蘭
雲挽默默辨認著其中所用香料,明明是具有靜心安神之效,她內心卻一點兒平靜不下來。
聖上是何意?
為何獨獨召見自己?
難道是她打著‘天子賜名’的名義出售雲隱香引起了他的不滿?
或是今日大殿之上她行徑有失?譬如緊要關頭同朝臣辯駁,觸及了皇家禁忌?
還是今日阿綏的表現過佳,令聖上不悅?認為奪走了兩位皇子的風頭?
亦或是聖上還記掛著上次阿綏踢球險些砸到他一事?
總不會是他察覺到了什麼?
雲挽神色一凜,旋即放鬆。
不會,如果是那樣的話,絕不可能隻喊她一人。
雲挽沒頭沒尾地胡思亂想著,細究一切的可能。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以至於殿中何時多了一人也沒有注意。
墨色朝靴踩在平滑的青玉石地板上,悄無聲息,闊步行動間金絲繡雲龍紋滾邊相映襯,華美而暗藏鋒芒。
自踏入殿內,景宣帝眼底便多了一抹灰亮色。
婦人端坐於圈椅,脊背微挺,身姿呈線般優美,周身流露出寧靜雅致的氣質。
鬢發如雲,藍灰色暗花衣衫,本該是最不起眼的顏色,落在她身上卻成了不容忽視的美。
她目光盯著眼前某處,專注而悠長,似乎陷入了深思,就連刻意發出的腳步聲也未驚動她。
瞧她愁眉不展,神情變幻莫測,垂在腿上的一雙手不斷絞著帕子,仿佛要撕碎了去,景宣帝眉心聳動。
跟在主子身後的江福盛嘴角抽搐,感到汗顏。
不愧是母子,一樣心大地可怕。
掩唇重重咳了聲,待看到對方如驚弓之鳥般受到驚嚇,江福盛才滿意。
對嘛,這才像話。
思緒忽然打斷,雲挽猛地轉頭,看到景宣帝時愣了下,“聖上?”
意識到行為不妥,雲挽連忙起身跪拜:“臣婦拜見聖上,聖上萬安。”
她垂頭盯著地麵,立領微敞,露出一抹細膩雪白與一截後頸,舉止間透著渾然天成的秀美雅致,令人移不開目。
麵前人未發話,雲挽保持著姿勢,不敢起身。
驀地,眸底多了一雙寬大華貴的長靴,雲挽屏息凝神,頭顱更低了半寸。
“朕進來時,陸夫人在想什麼?”
長靴的主人發話,語氣平靜隨意。
雲挽暗暗埋怨這宮裡的人不稱職,怎麼主子過來也不通傳一聲?
她不敢放鬆,認真回道:“臣婦方才在思考這殿中所燃之香均是用了哪些香料。”
這是雲挽的日常習性,初學調香之際,她辨認香料,她習慣於將每種香料放在隨處可見的位置,每每見到或路過聞到她便會認真思考,從而加深記憶。
包括平日裡與他人坐在一起閒談時,雲挽會刻意暗猜對方今日身上染了什麼香,其中分彆用了什麼香料,精確到用量。
“那夫人可辨出來了?”景宣帝不鹹不淡道,嗓音醇厚似鼓點。
他負手而立,聞言下頜微收,點漆般的眼睛凝著在她後頸的那抹白。
纖弱地仿佛一握便折。
後脊微涼,偶爾又似有焦灼感,雲挽抬了抬頭,想要驅逐那一瞬間的異樣,發髻間三兩支玉釵隨之晃動,輕輕拍打著她白皙的耳廓。
離得近,她甚至能聞到這天下間唯有帝王能用的龍涎香,夾雜著壯年男子的成熟氣息,濃鬱而滾燙。
“回陛下,大致能說出一二。”
報了一連串香料名,雲挽沒有絲毫糊弄。
詫異一閃而過,景宣帝倒不認為她有本事糊弄自己。
鳳眸微挑,他笑得散漫:“夫人果真天賦異稟,不僅在製香一事上頗有天分,更有經商之才,無怪乎能在短短時日將鋪子扭虧為盈,日進鬥金。”
這話聽著不大對勁,要說是誇耀又不對,要說是嘲諷又不像。
拿不準他是何意,雲挽輕咬下唇,試探道:“謝陛下誇讚?”
“”
一旁的江福盛無語凝噎。
要謝就謝,帶著不確定的語氣是幾個意思?
景宣帝盯著她靜默兩息,隨後抬步越過雲挽。
眼前的長靴消失,包括那氣息霸道幽深的龍涎香,雲挽悄然呼了口氣。
在雙腿快要酥麻之際,她聽到宛若天籟的聲音:
“陸夫人還不快請起?”
江福盛瞧著眼前遲鈍的美婦人,心中歎了口氣道。
“謝陛下。”
提裙起身,雲挽整理好裙裾。
抬眸快速瞟了眼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的景宣帝,她選擇站立。
江福盛為其斟茶,有幾分安靜的殿內響起水聲,接著茶香嫋嫋。
暖陽透過雕花窗欞縫隙,正正好打在雲挽身上,藍灰色的衣裳瞬間添了幾分暖豔。
雲挽雙眸微闔,濃長的睫羽輕輕顫動,她下意識抬袖遮擋,卻忘了自己是可以挪動的。
空氣中傳來似有若無的輕笑,雲挽耳廓微微發燙,她默默地放下了手。
眼見半個鐘頭過去,還未進入正題,她心底透著慌。
猶豫半晌,雲挽索性開口:“不知陛下召見臣婦是為何事?”
景宣帝斜靠,單手支撐下頜,朝她看了過來,眸光幽深,染著淡淡笑意:“陸夫人以為呢?”
雲挽擰眉,思忖片刻她誠實搖頭:“臣婦不知。”
景宣帝隱去眼底的最後一絲情緒,不再拐彎抹角:“聽聞陸夫人的雲香閣香品繁多,受人喜愛,俱出自夫人之手?今日雲隱香更是成了京中人人追捧的香品,一售而空,夫人賺得盆滿缽滿?”
果然是因為雲隱香一事?
雲挽忽然有種塵埃落地的感覺,她深呼口氣:“受益於陛下恩澤,得了禦賜之名‘雲隱’二字,百姓慕名而來,這才令臣婦有了可觀之利,這一切皆要仰仗陛下的恩惠。”
她口吻誠摯,飽含真情,說完抬頭朝景宣帝望了眼,深藏感激。
話裡話外,皆是對景宣帝的感恩。
這諂媚奉承著實低劣,尚不及宮裡最低等的小太監,景宣帝彆開眼。
神情微愣,雲挽心口一沉。
聖上這是不滿意?
難道是因為誠意不夠?
“陛下若覺不妥,臣婦今後不再出售雲隱香?”雲挽眉眼低垂,輕聲詢問。
景宣帝側目,似笑非笑道:“夫人這是準備做虧本生意了?”
手中的帕子無意識絞著指尖,雲挽咬了咬唇道:“臣婦自是不想的”
“陛下若不嫌棄,臣婦可將五成利獻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