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雪停了。世界被一層鬆軟潔淨的白毯覆蓋，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周明剛吃完早飯，就聽到手機鈴聲滴鈴鈴響起。
周明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雨晴兩個字，按下了接聽鍵。
“雨晴！”
周明微笑著喊了一聲。
“周老板，日理萬機也得勞逸結合吧？”
話筒裡傳來蘇雨晴的調笑聲。
“走，帶你呼吸一下江城的新鮮空氣，順便……算算賬！”
周明聽著話筒裡假裝氣鼓鼓的聲音，笑了一下，問道：“去哪啊？”
“你先下樓唄，我就在你家樓下那。”
周明聞言趕緊從窗戶向外看去，隻見樓下蘇雨晴正手拿著電話在來回踱步。
她今天裹著一件火紅的羽絨服，襯得小臉愈發白皙明豔，短發被風吹得有些俏皮地翹起幾縷。她鼻尖凍得微紅，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
“等我，馬上！”
周明說完這句話就掛了電話，快速地穿好鞋子，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好，就這麼拿在手上出了門。
下了樓，周明看著樓下張望的蘇雨晴，笑著走了過去，還不等他開口，就見蘇雨晴揚了揚下巴，然後不由分說地拽住周明的胳膊就向外走去。
雪後的公園銀裝素裹，靜謐安詳。高大的梧桐樹枝椏覆雪，如同玉樹瓊枝。湖麵結了薄冰，倒映著湛藍的天空。空氣清冽，吸一口，帶著雪後特有的乾淨氣息，直沁心脾。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是這寧靜世界裡唯一的樂章。
兩人沿著湖邊清掃出來的小徑漫步。蘇雨晴踢著路邊的積雪，團起一個小雪球，毫無預兆地塞進周明脖領裡。
“嘶——！”冰涼的刺激讓周明一個激靈，下意識去抓她。
蘇雨晴笑著跳開，像隻靈巧的鹿，紅色的身影在雪地裡格外醒目。“讓你消失這麼久！清華好玩嗎？股東當得挺過癮吧？”她語氣輕快，帶著調侃，眼神卻緊緊鎖住周明。
周明拍掉脖子裡的雪屑，無奈又好笑：“再好玩也沒你蘇老板日進鬥金厲害。儲值係統效果怎麼樣？”
“張建軍樂得合不攏嘴，流水蹭蹭漲，催著簽北京樣板店的合同呢。”蘇雨晴背著手，倒退著走在他前麵，目光灼灼，“不過周明，我總覺得……你像提前拿到了標準答案。”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正對著他，呼出的白氣拂過周明的臉頰，“每一步都踩得那麼準，股票，公司，甚至……人？”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飄向遠處。
周明的心猛地一跳。蘇雨晴的敏銳一如既往地可怕。他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看著她被凍得微紅的臉頰和清澈執著的眼眸。雪光映在她眼底，亮得驚人。
“雨晴，”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這世界沒有標準答案。我有的，隻是……不想再錯過的決心。”他伸出手，拂去她發梢上沾著的一小片雪花，指尖不經意擦過她冰涼的耳廓。
這個細微的觸碰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蘇雨晴身體微微一僵，眼中翻湧起複雜的情緒——探究、不甘，還有一絲被她強行壓抑的委屈。她忽然踮起腳尖，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雙手捧住周明的臉，溫軟的唇瓣帶著雪後的涼意，莽撞又堅定地印上了他的嘴唇！
這個吻來得猝不及防，帶著雪的氣息和她身上特有的茉莉清香，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周明的神經。他腦中一片空白，隻感覺到唇上傳來的柔軟微涼，和她微微顫抖的睫毛掃過自己皮膚的觸感。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隻有遠處樹枝積雪落下的簌簌輕響，和兩人驟然加速的心跳在寂靜的雪世界裡共鳴。
這個吻短暫卻激烈，像一團燃燒的雪。蘇雨晴很快退開，臉頰飛起兩抹比身上羽絨服更豔的紅霞，氣息有些不穩。她飛快地低下頭，掩飾著眼底的慌亂和那一閃而過的水光，隻留下一句帶著鼻音的低語，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裡：
“周明……彆以為你總能猜到答案。”說完，她轉身快步朝前走去，紅色的背影在雪地裡顯得有些倔強和……落寞。
周明站在原地，唇上殘留的柔軟觸感和那抹茉莉香清晰無比。他看著蘇雨晴幾乎是小跑著遠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嘴唇，心頭五味雜陳。雪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在他腳下投下長長的、糾纏的影子。
中午，蘇雨晴說自己答應母親要回家吃飯，於是周明便放棄了帶他去吃大餐的念頭，兩人向著蘇雨晴家的方向走去。
“感覺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今年就要過去了，我們認識也快半年了！”
蘇雨晴仰頭看了眼天空，默默說道。
周明點點頭：“是挺快的！”
“也許，很快你就見不到我了，到時候，你會想我嗎？又或者說，如果你的想法可以左右我的選擇，你會怎麼選？”
“什麼意思？”周明聽著蘇雨晴奇怪的話語，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蘇雨晴淡淡回了一句後，便沒有了下文。
周明皺了皺眉，突然想到了什麼，但是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將蘇雨晴送到了小區門口，周明欲言又止，猶豫了猶豫，最後還是說道：“雨晴，關於你問的那句話，我隻能回答前半句。會！”
蘇雨晴聞言展顏一笑，這一刻，隻見她嘴角倏然上揚，頰邊梨渦輕漾。
她上前一步，抱了抱周明，隨後頗為瀟灑的轉身離去，任誰都看得出，此時的她心情格外的好！
周明看著那道背影，腦海中全是剛才那副笑顏，就猶如一枚被冬陽曬暖的石子，投入了冰封的池塘，漣漪在他的心底，一層層鋪展蕩漾開去，久久不息。
而在一棟樓上，一位和蘇雨晴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中年婦女，透過樓上玻璃，看著這一切，眼神晦暗不明。
幾天後的傍晚，周明正在書房對著電腦屏幕分析幾隻潛在重組股的資料，桌上的摩托羅拉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語馨”的名字。
“周明？”李語馨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你……晚上有空嗎？我爸媽……想請你來家裡吃頓便飯。”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媽媽說，一定要好好謝謝你。”
周明合上電腦屏幕，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暮色四合，零星燈火在老舊的樓房間次第亮起。“好，”他答應得乾脆，“我一會兒就過去。叔叔阿姨喜歡什麼？我順路帶點。”
“不用不用！”李語馨連忙拒絕，“就是家常便飯，真的不用帶東西……”
“第一次正式登門，空著手不像話。”周明語氣溫和卻堅持，“交給我。”
半小時後，周明提著幾個樸素的塑料袋，站在了紡織廠老家屬區一棟斑駁的筒子樓前。樓道狹窄而昏暗，牆壁被經年的油煙熏染成曖昧的暗黃色，裸露的水管蜿蜒爬行，各家門口堆放著蜂窩煤或雜物，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煤煙和潮濕混合的複雜氣味。他辨認著模糊的門牌號，踏上吱呀作響的水泥樓梯。
三樓，一扇漆皮剝落的綠色鐵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燈光和飯菜香。周明敲了敲門。
“來了！”李語馨清脆的聲音傳來，門被拉開。她係著一條碎花小圍裙，頭發鬆鬆挽起，露出光潔的脖頸，臉上帶著甜甜的笑意，眼神亮晶晶的。“快進來！外麵冷吧？”
小小的客廳收拾得整潔溫馨，卻難掩歲月的痕跡。水泥地拖得發亮，老式的木質沙發套著洗得發白的罩子，一台小小的彩色電視機是屋裡最值錢的電器。牆壁有些地方糊著舊報紙，牆角堆著幾個印著“尿素”字樣的尼龍袋，大概是用來裝雜物的。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響和誘人的香氣。
李衛東，李語馨的父親，一個身材精瘦、麵容黝黑的漢子，搓著手從廚房迎出來，笑容有些拘謹，帶著明顯的緊張：“小周來了！快坐快坐！地方小，彆嫌棄。”
也許是妻子的病恢複的不錯，相比之前在醫院那次見到李父，這次見到李父，周明能明顯感覺到相比之前，這個中年漢子變的更加有人氣，不再那麼心事重重。
王秀英，李語馨的母親，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精神很好，圍著圍裙從廚房探出身，笑容熱情而樸實：“小周快坐！飯馬上就好！老李，快給小周倒水啊！用櫃子裡那個新杯子！”
“阿姨，您彆忙了，身體剛好，要多休息。”周明連忙將手裡的東西遞過去，“一點心意，叔叔抽煙，給您帶了條煙。阿姨，這是點麥乳精和阿膠漿，您補補身子。天冷了，給叔叔阿姨買了頂厚實的毛線帽子。”他帶來的都是樸實實用的東西，沒有華而不實的包裝，卻正合這個清貧卻自尊的家庭所需。
李衛東看著那條不算便宜但也不算頂級的香煙，這是周明特意選了本地口碑好的中檔煙，喉結動了動，想推辭，被王秀英一個眼神製止了。王秀英接過東西，眼圈微微有些紅：“你這孩子……太破費了！快坐快坐！”
飯菜很快擺上那張折疊的舊方桌。簡簡單單四菜一湯：一碗油亮噴香的紅燒肉，一碟翠綠欲滴的蒜蓉菜心，一盤金黃軟嫩的煎豆腐，一小盆熱氣騰騰的蘿卜排骨湯，還有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飯。家常的味道，卻透著無比的用心。
“家常菜，小周你彆嫌棄，多吃點！”王秀英不停地給周明夾菜，紅燒肉堆滿了他的碗。李衛東話不多，隻是憨厚地笑著，一個勁兒地勸周明“吃菜吃菜”，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抿著杯子裡散裝的白酒。李語馨坐在周明旁邊，小口吃著飯，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眉眼彎彎，滿含溫柔的笑意。
席間的話題圍繞著李語馨的大學生活、王秀英的恢複情況，還有江城的老街坊舊事。李衛東喝了兩杯酒，話匣子也稍微打開了些，講了些當年在部隊的趣事，周明聽得認真，適時接話，氣氛漸漸融洽自然。
“小周啊，”王秀英放下筷子，看著周明，語氣真誠而感慨，“我這條命，多虧了你伸手。那筆錢，是救命的錢！我們老李家……記在心裡了。等廠裡效益好點，我們一定……”
“阿姨，”周明打斷她，語氣誠懇，“您快彆這麼說。語馨是我好朋友，您和叔叔就是我的長輩。長輩有事，小輩出力是應該的。錢的事您千萬彆再提，眼下最要緊的是您把身體徹底養好。語馨在學校也能安心。”他看了一眼身邊的李語馨，她正低頭扒著碗裡的飯，耳根悄悄紅了。
李衛東重重地點了點頭，端起酒杯：“小周，叔……敬你一杯！話不多，都在酒裡！”他一仰脖，把杯中辛辣的液體乾了，黝黑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充滿了久違的家的煙火氣。周明離開時，夜色已深。李衛東和王秀英一直把他送到樓下昏暗的路燈旁，反複叮囑他路上小心。
“有空常來！”王秀英拉著周明的手，眼中滿是慈愛。
“一定，阿姨叔叔快回去吧，外麵冷。”周明揮手告彆。
李語馨送他走出家屬院大門。昏黃的路燈下，她仰頭看著他，眼睛像落滿了星子：“謝謝你，周明。我爸媽……他們真的很喜歡你。”
周明看著她被燈光暈染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心底一片溫軟。他伸手，替她攏了攏圍巾，指尖擦過她冰涼的臉頰。“是我該謝謝叔叔阿姨。”他低聲道，聲音在寂靜的寒夜裡格外清晰，“讓我覺得……這裡也可以是家。”
李語馨的臉瞬間紅透，羞澀地低下頭，嘴角卻抑製不住地上揚。
回到自己家安靜的書房，窗外是寂靜的雪夜。周明再次打開那台thkad。幽藍的屏幕光映著他沉靜的臉龐。屏幕上，他精心篩選的幾隻具有隱蔽重組預期的本地股，正隨著他寒假期間精準的短線操作，k線圖呈現出令人滿意的上揚趨勢。賬戶裡那串冰冷的數字，在無聲地、堅定地向上跳動，累積著足以撬動未來的力量。
一邊是筒子樓裡帶著煙火氣的溫暖與承諾，一邊是屏幕上無聲跳動的冰冷數字與運籌帷幄。江城冬日的雪，靜靜覆蓋著這座老城，也覆蓋著少年心中那片日益清晰、亟待開拓的疆域。歸途的星辰與故城的雪，共同照亮了1998年伊始，這段交織著溫情與籌謀的時光。